[font=宋体][size=4][color=Blue]双合欢
(清)青心才人著
第一回无情有情陌路吊淡仙有缘无缘劈空遇金重
第二回王翟翘坐痴想梦题断肠诗金千里盼东墙遥定同心约
第三回两意坚蓝桥有路通宵乐白璧无瑕
第四回孝念深而身可舍不忍宗沦姻缘断而情难忘犹思妹续
第五回甘心受百忙里猛弃生死舍不得一家人哭断肝肠
第六回孝女舍身行孝犹费周旋金夫消屈得金全不费力
第七回含羞告父母用情之终忍耻赋狂且失身之始
第八回王孝女甘心白刃马秀妈计赚红颜
第九回惜多才认作贼子坑薄命偕侠图财
第十回破落户反面无情老娼根烟花教训
第十一回哭皇天平康寄恨醉风流金屋谋娇
第十二回卫华阳智伏马娼束生员喜联王美
第十三回别心苦何忍分离醋意深全不说破
第十四回宦鹰犬移花接木王美人百折千磨
第十五回活地狱忍气吞声假慈悲写经了愿
第十六回观音阁冒险相视文殊庵陶情题咏
第十七回盂兰会突遇魔头遭堕落烟花寨重施风月遇英雄
第十八回王夫人剑诛无义汉徐明山金赠有恩人
第十九回假招安明山殒命真断肠翠翘消劫
第二十回金千里苦哀哀招生魂王翠翘喜孜孜完宿愿
第一回无情有情陌路吊淡仙有缘无缘劈空遇金重
词曰:薄命似桃花,悲来泥与沙。纵美不堪惜,虽香何足夸。东零西落,知
是阿谁家。想到伤情,伤情眉懒画。只落数番惆怅,几度咨嗟。呀呀!不索怨他。
从来国色招认妒,一听天公断头咱。右调《月儿高》
这一曲《月儿高》,单道佳人命薄,红粉时乖,生了绝代的才色,不能遇金
屋之荣,反遭那摧残之苦。试看从古及今,不世出的佳人,能有几个得无破败!
昭君色夺三千,不免塞外之尘;贵妃宠隆一国,难逃马嵬之死;飞燕、合德,何
曾令终;西子、貂蝉,徒贻话柄。这真是造化忌盈,丰此啬彼。所以李易安末年
抱怨,朱淑卢晚节伤心,蔡文姬悲笳哀咽,尤为可怜。大抵有了一分颜色,便受
一分折磨,赋了一段才情,便增一分孽障。
往事休题,即如扬州的小青,才情色性无不第一。嫁了恁般的呆丈夫,也折
得够了。又遇着那般的恶妒妇,生生活活直逼立苦杀了,岂不可伤,岂不可痛!
正惟可伤可痛,故感动了这些文人墨士,替她刻文集,编传奇,留贻不朽,成了
个一代佳人。
谁人不颂美生怜,那个不闻名叹息!若令小青不遇恁般狠毒的女平章,稍得
优游于小星之列,将愁云怨雨化为雪月风花,亦何能留传不朽哉!大都玉不磨不
知其坚,檀不焚不知其香,非惟小青为然也。凡天下美女,负才色而生不遇时,
皆小青之类也,则皆可与小青并传不朽。
我如今再说一女子,深情美色,冷韵幽香,不减小青。而潦倒风尘,坎坷湖
海,似犹过之,真足与小青媲美千秋也。
话说北京有一王员外,双名两松,表字子贞。为人淳笃,家计不丰。室人京
氏,颇亦贤能。生子王观,学习儒业。长女翠翘,次女翠云,年俱妙龄。翠翘生
得绰约风流,翠云则天娇艳倩。翠翘性喜豪华,翠云则性甘宁淡,俱通诗赋。翠
翘尤喜音律,最癖胡琴。翠云常谏道:「音乐非闺中事,外人闻之不雅。」翠翘
道:「吾非不知,但性喜于彼,不能止也。」尝为《薄命怨》,谱入胡琴,音韵
凄清,闻者泪下。曲终有云:怀故国兮,叹那参商;悲沦亡兮,玉容何祥。姐妹
固宠兮,一朝俱死;束昏不令兮,奉先灭亡。侯门似海兮,萧郎陌路;失身非类
兮,茂林争光。为郎憔悴兮,及尔同死;离魂情重兮,浅唱低觞。死负父尸兮,
生代父死;宠哀纨扇兮,尔生不昌。有始无终兮,悲乎失侣;门前冷落兮,老大
谁将。今古红颜兮,莫不薄命;红颜薄命兮,莫不断肠。我本怨人兮,乃为怨曲;
谁闻怨曲兮,谁不悲伤!
按下翠翘胡琴之妙,且说里中有一富家秀士,姓金名重,表字千里。胸藏万
卷,学富五车。抱子建七步之才,赋潘安三都之貌。年方弱冠,梦想好逑。闻得
翠翘精擅胡琴,且通诗赋,每每思慕道:「何物老妪,生出如许尤物!即使异代
他乡,尚欲求之寤寐,何况当吾身吾里,若不求她一晤,岂不当面错过!」因多
方以伺其出入。
一日清明,王氏合家扫墓,就借此踏青。翠翘同弟王观、妹翠云各处闲行。
忽行到一个流水溪边,看见一座累累孤冢,因对王观道:「兄弟,你看此坟,山
黛列眉,树烟绾髻,甚是幽雅,怎无一人来替他祭扫?」王观道:「姐姐原来不
知,此乃本京第一名妓刘淡仙之墓。她在时才名卓越,倾动一时。后死之日,其
鸨母不仁,就要将她委之沟壑。幸遇一远客,慕名来访,见她已死,因哭道『淡
仙淡仙,我和你好无缘也。生前既不能亲偎色笑,死后收尔骸骨,也不枉了一段
因缘。』遂买了一具棺木,备了一副衣衾,将淡仙收葬于此地。这乃无主孤坟,
有甚人来替他拜扫。」
翠翘听了叹息道:「可怜,可怜!生做万人妻,死是无夫鬼,红颜薄命,一
至于此。恰好我与你遇见,且上前看那碑记是怎么写的?」三人转过一湾流水,
半扇小桥,见四壁藤萝,一堆古墓。那碑上青苔都已长满。翠翘上前拂草细看,
依稀仿佛,认出是校书刘淡仙墓。因长叹道:「淡仙,淡仙,你生前何等繁华,
死后怎恁般寂寞。我王翠翘与你才色相亲,本该奠你一杯才好,却又不曾带得酒
来。也罢,我题诗一首,少致悲情,九原有知,也不辜我王翠翘一种热肠也。」
因折竹枝,插于墓顶,祝道:「香魂不断,应解依人。刘淡仙,刘淡仙,我翠翘
今日吊你,你须听者。」乃撮土为香,倒身四拜。拜罢题诗一首道:色香何处也,
凭吊痛心哉。
明月冷鸳被,暗尘封镜台。
玉虽黄土瘗,名未白云埋。
尚有如渑酒,无人奠一杯。
翠翘题罢,凄然泪下,情殊不胜。翠云、王观道:「姐姐好没来由,我与你
行春到此,遣兴陶情,为甚朝着古墓下泪?又非亲知故旧,也忒杀情深了。」翠
翘道:「妹子、兄弟不是这般说,红颜无主,从古皆然。这刘淡仙生来难道就是
妓女!也是事到其间,落了火坑。前船后船,安知你我不是她再来人。况人生在
世,这生老病死是躲不过的。而最可怜者,无如美人。你看古来那些女子,如西
施,如贵妃,能有几个得善始善终的。思及于此,不觉睹物伤情,心灰肠断耳!」
王观道:「姐姐好笑,一发讲远了。此乃荒墓,阴气凝重,不宜久坐,去了吧。」
翠翘道:「既要去,待我辞了淡仙再行。」复向墓前嘱道:「淡仙,淡仙!我要
去了。你若有知,显个灵儿我看,也不负了我王翠翘这段情痴。」
言未毕,只见墓后卷起一道西风,悲凄惨淡,呜咽哀号,山摇水沸,树振草
啸。忽喇喇金戈铁马,昏惨惨天暗云迷,急不能睁睛定眼。王观与翠云甚是惊慌。
那风卷到翠翘身边,周身三匝,倏然而散。翠翘道:「淡仙是好阴灵也,果然不
负我王翠翘的知己。」王观、翠云一齐道:「我说这里阴气重,早些去,只管恋
着这坟咕咕哝哝,这阵风好不怕人。还不去,还要在这里做什么!」
翠翘笑道:「那不是风,是刘淡仙显灵与我看,我还要题诗谢她,方去哩!」
王观道:「她死也不知死了多少年,若恁般灵应,她倒成菩萨了。」翠翘道:
「死者躯壳,不死者精神,精神千古犹存。你读书人岂不知『骨化形销,丹诚不
泯,因风委露,犹托清尘』的说话?你不信,我替你跟那风看来踪去迹,定有影
响。」王观道:「我是不信,大家也寻一寻看。」
只见苍苔上一路半明不灭的屐印,自西而东,隐隐约约,到墓而灭。王观、
翠云看了,方才骇然,急催翠翘起身。翠翘道:「莫忙,如此灵感英魂,我还要
做首诗辞,方去哩!」遂取头上钗儿,将吊诗并慰诗都刺于树皮上道:西风何忽
起,阵阵使人哀。
惨切如含怨,凄清似有怀。
乘鸾疑乍去,跨鹤讶重来。
不断香魂处,苍苍屐印苔。
翠翘刺毕,尚留连不舍,忽见一书生,飘巾彩服,骑马远远而来。王观认得
是窗友金重,不知他有意跟寻到此,恐怕撞见,忙对翠翘道:「金家哥哥来了,
快些回避。」翠翘听了,急抬眼,已看见那金生风流倜傥,雅致翩跹,乘马将到
墓前,因与翠云敛迹墓后。
那金生走到墓前下了马,见王观只作无心,反说道:「海望兄,为何也在这
里?我慕刘淡仙高致,到此一游,不想遇着仁兄。适才二位女客,是甚亲眷?」
王观道:「就是家姐。」金生道:「原来是令姐。通家兄弟,没有个不接见之礼,
烦兄通报,小弟候见。」王观辞之不得,只得到墓后对翠翘、翠云说。金重随步
跟来,翠翘避之不得,遂同妹相见金生,致恭而退。
但见翠翘眉细而长,眼光而溜,容如秋月,色似桃花,逸致翩跹,鸿惊龙游,
不足喻也。翠云精神静正,容貌端庄,明蛑皓齿之外,别有一种丰采,未可以模
拟得也。金生神为色夺,暗暗锁魂道:「这相思索害也。」又暗暗立誓道:「我
不得二女为妻,终身不娶矣。」因碍着王观,不好久留,只得辞别先行。王员外
亦着人来接翘、云上轿回家。
到了家里,翠翘与翠云道:「这金生倒也有趣,怎么也晓得去吊刘淡仙?」
翠云道:「只怕不是吊淡仙,还是来看二乔。」翠翘道:「这也想当然,但我看
那生风流倜傥,大雅不群,自是士人中俊彦。」翠云道:「姐姐既看得中意,何
不赘了他,带挈小妹也风光风光。」翠翘道:「男子生而有室,女子生而有家,
虽是少不得的,但姻缘前定,婚姻牒不是摩尼珠,怎能必得来!今日我替你同遇
他,知道是我的姻缘,还是你的姻缘,则索听那月中人主张。若论此生举止端详,
若非金马客,定是翰林才,你姐姐凉相薄,只恐承受他不起。我看妹妹福德胜我
十倍,可称美对。且此生既见你我,定寻奇计相晤,你我当以正遇之。盖女人之
身,重之则泰山,轻之则鸿毛。白璧青蝇,关系终身,不可不慎也。」翠云道:
「姐姐也忒沾枝带叶,我不曾说得一句,姐姐便缚头缚脚讲了一篇。」翠翘道:
「我是正经话,妹妹怎么倒恁般说,你难道不要嫁丈夫?」翠云把脸一红,走去
睡了。正是:难将我意同他意,未必他心似我心。
不知翠翘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回王翟翘坐痴想梦题断肠诗金千里盼东墙遥定同心约
词曰:流落等飘烟,东西实可怜。背影偷弹血,逢人强取怜。情怀恁的,有
甚风流传。旧谱难翻,难翻弦屡变。那更宫商错乱,寂莫转添。天天,待制新篇。
青楼朱箔知音少,辜负潇湘一段缘。右调《月儿高》话说翠翘见妹子去睡了,因
暗想道:「女儿家恁的性情,我这话也不叫冲撞你,就把金生配你,也不叫玷辱
你。妹子妹子,你这样装乔怎么,我还怕福薄缘悭,承受他不起。」因辗转无聊,
起看夜静如□,天空似洗,不禁情怀,漫题一绝道:天空云净迥无尘,宛似冰壶
坐玉人。
若有多情勤问讯,别来无恙只伤神。
翠翘题罢,情思不快,隐几而卧,朦朦胧胧。忽见一女子走近前来道:「翠
翘姐姐,如此春光,怎不去问柳寻花,却在这里打盹?」翠翘忙整衣相迎,见那
女子淡妆素服,杏脸桃腮,袅袅娜娜,娉娉婷婷,宛如仙姝,不减神女。各道万
福坐下,翠翘道:「有劳光顾,未及远迎,多有得罪。请问娘行,珠宫何处?因
甚降鸾?」那女子道:「流水桥边便是妾家,姐姐已曾到过,怎就忘了?妾今日
在断肠会上,道及姐姐的高才,并姐姐的芳名,断肠教主甚是欢喜。又知是会中
人,因命妾将断肠题目十个,送与姐姐题咏。姐姐快些题了,待妾好送入断肠册
去。」翠翘道:「这断肠教主在哪里,可容我去参见吗?」那女子道:「姐姐此
时不必细问,他日自明。」因取出十个题目递与翠翘。
翠翘接了一看,却是《惜多才》、《怜薄命》、《悲岐路》、《忆故人》、
《念奴娇》、《哀青春》、《嗟蹇遇》、《苦零落》、《梦故园》、《哭相思》
十样。翠翘道:「真好题目,待我题去。倘能在断肠册上挣得一个妆头,也不负
我王翠翘平生才调。」因滴露研墨,舒纸展毫,笔不少停,裁成回文十首。词云:
惜多才
惜多才,鸳笺不忍裁。合欢年年为人谱,自身只把相思挨。相思挨,惜我才。
怜薄命
怜薄命,夜夜成孤零。金屋常闻贮阿娇,偏咱一面难侥幸。难侥幸,怜薄命。
悲岐路
悲岐路,羊肠苦难度。路艰未若奴心艰,一折差时千折误。千折误,悲岐路。
忆故人
忆故人,眼见白头新。何曾昔宿云霄上,认得平生车笠真。车笠真,忆故人。
念奴娇
念奴娇,对镜顿魂消。我见犹然频叹息,怎教红粉不相嘲。不相嘲,念奴娇。
哀青春
哀青春,娇花似美人。正是上林春色好,愿祈风雨润花神。润花神,哀青春。
嗟蹇遇
嗟蹇遇,好梦都醒去。非是逢人便乞怜,只因不识朱门路。朱门路,嗟蹇遇。
苦零落
苦零落,一身无无处着。落花辞树自东西,孤燕失巢绕帘幕。绕帘幕,苦零
落。
梦故园
梦故园,归魂谁肯缓。松菊旧庐都不识,白云芳草默无言。默无言,梦故园。
哭相思
哭相思,哽咽已多时。心痛有声吞不住,情深颁吐忽伤悲。忽伤悲,哭相思。
翠翘题毕,递与那女子道:「幸不辱命。」那女子接了一看,道:「好词,
好词!字字含心恨,声声损玉神,外若不假思索,内实呕出心肝矣。入在断肠册
中,应为第一。教主候久,妾身要去了。」翠翘道:「既承垂盼,定有情缘。忽
尔言旋,情缘又安在?况今此一别,未识何时再会。苟非无情,将何遣此?」那
女子道:「姐姐情深,妾怀不薄,钱塘江上定来相晤。」言毕抽身往外就走。翠
翘要赶去留,忽被风敲铁马,铮的一声惊醒,却是一梦。
只见月明如昼,花影参差,正是三更时分。翠翘惊讶不已,定定神,回想梦
中那些诗词说话,句句分明,只不解那女子是谁,反复沉吟,顿然大悟道:「是
了,那女子说住在流水桥边,我日间在刘淡仙墓上见一湾流水,半扇小桥,不消
说定是她的精灵也。以我题词,揆彼言语,我是个断肠部中人无疑了。红颜无主,
白面缘悭。金生金生,怕我和你无缘也。」又想道:「她曾说一句钱塘江上,此
身尚不知如何结局,怎么妄生他想?」不觉掉下泪来。
王妈妈见女儿不去睡,不知她因甚事,拿了灯盏上楼来。看见翠翘不言不语,
半醒半梦,清汪汪两泪交流。妈妈吃了一惊,恐她着魔,忙说道:「翠翘儿,夜
深人静怎不去睡,却呆坐在此?」
翠翘半晌无言,但凝眸熟视。忽一声长叹道:「娘,你女儿没甚好结果了。」
妈妈道:「我儿,好端端怎说这不祥邪话?」翠翘道:「倒不是邪话儿,因玩月
神倦,隐几少息,梦见一女子自称是断肠教主那里来的,叫女孩儿题《断肠吟》
十首,临行又说钱塘江上再会。我想女子之嫁,不出乡里。钱塘乃是越地,相隔
不啻数千里。她乃断肠会上之人,与我相会有甚好处,莫不你女儿也是断肠部中
人也?」言讫,神情恍惚,泪流满脸。妈妈宽慰道:「痴儿,梦随心生,心随念
起。你兄弟说你日间在那刘淡仙墓上十分留连,故睡着有这样梦,那里作得准。
我扶你去睡了吧。」方扶之而去。正是:性苦味方苦,思深愁始深。
猿声在何处?先有断肠心。
按下翠翘情痴不题。
且说金重自见二女回家,经史懒观,茶饭少进,终朝痴坐,彻夜无眠,只思
想要与二翠一面,再无计策。这一日忽然想道:「似这样天各一方,虽有机缘,
何能凑巧」须到她左右前后,觅得一所房子,只说要做书房,住下打探,或者天
可见怜,有些消息,便可图矣。「算计定了,因央人千方百计在王氏宅后,觅庄
衙揽翠园一所。金生得知大喜道:」园名是揽翠,则二翠之事不卜可谐矣。「遂
忙忙立刻收拾到园,只见那园中:怪石嵯峨,古松森秀,奇花烂漫,瑶草芳菲。
牡丹亭紧对蔷薇架,金线柳低挂碧桃花。流觞曲水,不减兰亭;修竹茂林,尽堪
修禊。中厅三间,名曰挹青;后楼一座,扁名来凤。轩后假山,势若插天;厅前
怪石,形如卧虎。
园中景致虽佳,金生也无心赏玩,只捡贴近王氏的一间阁中住下。每日或仰
面观瞻,或垂头思忖,但惆账于东墙之下。不觉一住月余,只恨不能与二翠一面。
欲待放下,即又思想她转眼送情,侧身寄恨,心不能甘,情不能已。
这日也是愁种合生,信步走到假山上消遣。只见红英半落,绿荫渐成,枝头
好鸟引人观听。金生一片痴情,正无所寄,忽见一株碧桃,最高枝上斜挂一物,
金光灿灼,翠色夺目。金生定睛细看,象似一股金钗,暗惊道:「此非闺阁,安
得有此?」因忙取竹杖桃下,再看时,果是一枝点翠的金凤钗儿,制造甚是精巧。
暗忖道:「金质翠妆,自是美人宝物,莫非就是她二人的?不知因甚遗落在此,
定有人来追寻。今喜落吾手,大有机缘,且收藏好了,再看光景。」因欢欢喜喜
在假山下探望。
探望了两日,忽见墙头上树阴里,隐隐约约象有个美人窥看一般。金生心知
是了,恐怕失去机会,忙取出金钗拿在手中,在假山前走来走去的卖声道:「好
枝凤钗,不知是哪家美人失落的,未免追求,要送还她,却又不见有人找寻,无
门可入,奈何奈何?」高高说了两遍,忽听得墙头有个女子羞羞涩涩低声说道:
「那钗儿是奴家误失的,君子既有此好心,可还了我吧。」金生忙答道:「原来
是邻家姐姐之物,理当送还。」因抬头,指望微窥其面,可是不期二翠那女子心
灵,早影一影闪在半边,不与你看见,止听得她又低声说道:「郎君若肯见还,
感激不尽。」
金生见她躲躲藏藏,因哄她道:「既是姐姐之物,怎敢不还!只是也要姐姐
细看明白,方无差错。」那女子隔着墙又说道:「是一只金凤钗,银脚点翠,上
有三颗宝石,九粒珍珠,不消看得。」金生道:「说来果然不差,理该送还,也
须面交,便看看何妨?」
那女子俄延半晌,没奈何,只得露出半身,打了一个照面。金生看见正是翠
翘,不觉喜动眉宇,忙仰面举手,笑嘻嘻说道:「这钗儿原来便是王家姐姐遗失
的,我金重是哪里的造化,拾得在此,却得借此又见姐姐芳容,真侥幸也。」翠
翘已知是金重,也暗暗欢喜,因回说道:「金家哥哥,怎反如此说,还是小妹的
造化,恰遇哥哥拾得,肯许见还。这段高义,何以图报。」金生道:「金钗能值
得几何,还钗怎算得造化,要姐姐图报,只是小生拾此金钗,一片苦心,要求姐
姐见怜。」翠翘道:「小妹失钗,只为贪摘桃花,忽被抓去,何曾有意。就是哥
哥捡得,料亦出于偶然,有甚苦心要小妹怜念?」
金生道:「正为得铁失铁,同出无心。而因钗得失,忽然会面,岂非天缘。
论起来,姐姐闺秀,小生路人,本不当轻言唐突。但恐天缘不再,会面甚难。小
生这一段拾钗苦心,只得要直说了,万望姐姐勿罪。」翠翘道:「拾钗苦心,妹
所愿闻,哥哥不妨直说。」金生道:「得罪了。小生虽不才,反侧好逑,不啻性
命。久闻姐姐胡琴绝世,恨不能一见仙姿。怎奈缘悭分浅,依依此情有日矣。前
邀天幸,得睹容光,遂令仰慕变作相思,但恨身无彩翼,不能飞傍妆台。费了千
思万虑,方能谋居于此,得以痴望东墙。又朝朝夕夕,痴望到今,方能拾此金钗,
以见姐姐。由此想来,则拾此钗岂非苦心乎?望姐姐可怜,怎生发付?」
翠翘听了不觉两脸通红,半晌不能言语。忽叹道:「哥哥怎如此多情,但妾
女子也,虽有怜才之心,怎敢自主。承哥哥至爱,男既未婚,女亦未字,何不图
百年谐老计乎?若夫因爱生情,因情失足,则非妾所知,亦非妾所愿也。」金生
道:「明谕顿开茅塞。姐姐既许谐老,小生之愿遂矣,何敢复作不肖之念乎!但
求一订盟,以慰渴慕。翠翘道:」郎心如玉,妾意如金,虽不设盟,又谁渝之?
「金生道:」盟以申好,又何伤乎?「翠翘道:」郎欲如此,妾安敢强辞,请以
异日,今立久恐有人来,还妹钗儿去吧。「金生大喜道:」墙高人矮,不能递钗,
我去取件接脚物来。「
因回入房中,取银串一双,白银五两,汗巾一?;又持一小梯,到假山直接
墙头,与翠翘对面,献上金钗并礼物道:「微末不腆,聊为贽见。」翠翘满脸通
红道:「钗敢领去,厚礼决不敢受。」金生道:「予实表真意,卿何作套辞。」
翠翘笑而受之,因以手中金扇,袖内锦?答之。忽闻人声,两两走散。
金生自此心快神怡,回到来凤轩中,书童烹茗消渴。晚来一盏孤灯,千种情
思。书也不看,香也不烧,跏坐胡床,模想翠翘丰神。忽一阵西风,吹得窗纸儿
淅淅沥沥,有如环佩之声。金生出神过度,只道美人来也。既觉其非,自笑自喜。
按下金生留连思慕不题。
且说翠翘归到阁中,暗想道:「金生好情深也,我王翠翘一腔热血,今日遇
知音矣。」仰见雾气当空,天清不染,树声入牖,月影穿窗,感遇金郎,喜而不
寐,因成一律,诗云:女子芳香路,儿家认得真。
名花欣顾影,娇鸟怕亲人。
自分伴明月,谁思际好春。
从天忽有美,一语已终身。
题毕,以素绢书之,欲觅人寄与金生。正是:全凭尺素传心事,漏泄春光到
客台。
不知翠翘怎生寄书,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回两意坚蓝桥有路通宵乐白璧无瑕
词曰:冷语怕黄昏,凄凄独闭门。展转愁无寐,酸辛泪有痕。单衾薄枕,谁
共又谁温?任他好事,好事消磨尽。只索挑灯倩影,厮伴香魂。君君,哪个承恩?
笑从翡翠疏帘出,香在芙蓉小殿焚。右调《月儿高》话说翠翘对景怀人,题了一
首情诗,要寄与金重,匆匆不得其便。捱了几日,恰好王员外要领带妻女并儿子
到至亲人家去上寿,翠翘探知,托病不行。候父母弟妹出门之后,忙收拾下几味
佳肴,一壶美酒,先自到后花园来,要寻见金生,致谢前日还钗公案。方上墙头,
只见金生早已在那里痴望。一见了翠翘,便连连跌足道:「狠心人怎不顾,盼杀
小生也?」翠翘道:「岂不知郎君情切,然妾非狠心,奈父母妹弟形影难离。」
金生道:「卿知我苦,虽死甘心。但今日怎敢大胆至此?」翠翘道:「喜今日合
家俱去上寿,妾托病不行,故能遂心再晤,以谢前日之惠。」
金生连连致谢道:「多承费心,多承费心。」因取梯直上墙头,两人觌面,
恍若遇仙,快不可言。翠翘因取出前诗,付与金生道:「一时情见乎词,非敢云
诗,望郎略去诗词,见予情之所在可也。」金重看了一遍,惊喜欲狂。再看一遍,
不觉津津叹羡道:「姐姐怎有如此才华,真令人快杀。此诗可谓花落无言,人淡
如菊,已造绝顶,叫小生钳结不能替一词。至于一片深情,桃花潭水不足喻也。」
翠翘笑道:「诗也未必甚佳,只怕郎君还是爱妾推爱于诗,故如此见赏。这且丢
开,还有一事相商。」
金生道:「何事?」翠翘道:「妾治一樽,欲与郎君作音日谈。恨墙高人隔,
咫尺一天,如之奈何?」金生大喜道:「芳卿有此美意,何不逾墙而过?书室无
人,尽堪浃洽。」翠翘道:「不可,彼此只有一梯,立足攀援,万一有失奈何?
我闻此园本是一家,后以假山隔绝,分为二宅。我想幽僻疏略处,定有相通之隙,
我与郎君入洞中细察一番,或可穿凿,强似越险多多矣。」金生道:「言之有理,
我们就下去寻。」
寻到一处,微有小孔,透些亮光,彼此看得见。只有碎石几块,叠断下露。
二人因大喜道:「兰桥不远矣。」金生因取个铁如意,在亮处着实一连几勾,浮
泥松动,淅沥下响,连草连泥脱将下来。早露出一个大缺来,可以屈身而过。金
生等不得,才钻了过来,就去偎抱翠翘。翠翘拒之道:「六礼未成,怎便作此轻
狂之态!郎若如此,妾不敢复见矣。」金生道:「业已蒙许为夫妇矣,此夫妇所
不免,何轻狂之有?芳卿既诺之,又拒之,莫非心变?」
翠翘道:「非变也,有说焉。妾思男女悦慕,室家之大愿也,未必便伤名教。
只恨始因情重,误顺良人,及至联姻,已非处子。想将来无限深情,反出一场大
丑,往往有之。此固女子不能自爱,一开男儿疑薄之门,虽悔何及!崔、张佳偶
也,使其始莺娘有投梭之拒,则其后张生断无弃掷之悲。正其始,自能正其终。
惜莺娘轻身以媚张生,张生身虽昵之,心实薄之矣。人见生之弃莺,在游京之日,
而不知实起于抱衾之时。再来相访,欲免羞郎之悲,乌可得乎!卓氏私奔,难免
白头之叹。西子归越,且遭沉溺之悲。此实女子有以自取之,与良人无与也。愿
郎以终身为图,妾以正戒自守,两两吹箫度曲,玩月联诗,极才子佳人情致,而
不堕淫妇奸夫恶派。前人不必有其迹,后人不必效其尤,则吾二人独踞一席,作
万古名教风流榜样,岂非极可传可法之盛事乎!」
金生感叹道:「久慕乍逢,岂不思窃取芳香。今闻正教,只觉桑濮化作河洲,
钻窥皆成反侧,令人不敢生爱而生敬,虽说多情而无愧也。今既承说明,断不敢
复萌邪念,可同到敝馆,畅叙片时。」翠翘道:「既要去,待妾携了酒来,与郎
君作扑蝶会。」金生道:「极妙,但须快来。」翠翘点首而去。
须臾,挈一壶一盒而来,金生接着,同翠翘逾过缺来。翠翘问:「可有馆童?」
金生道:「自见芳卿,悉遣去矣。」遂同入来凤轩。翠翘见左图右史,壁剑床琴,
甚是清楚,因说道:「好个潇洒书斋也。」金生道:「独不念闷杀读书客么?」
翠翘道:「如今也可不闷了。」金生道:「还有一些儿,若得闷怀开,除非丹桂
伴嫦娥。」翠翘道:「丹桂自是郎君分内事,嫦娥天边,岂易得也。」金生道:
「吾实指活嫦娥言,岂妄作天边虚想。」翠翘道:「嫦娥吾安敢比,但冰心玉洁,
似不相让耳。」
金生道:「待我借花献佛,斟一杯,问嫦娥可曾裁就绿罗衣?」因递与翠翘,
翠翘接饮道:「荷衣已就,惟待时奉君也。」饮毕,也满斟一觞复金生道:「权
以此酒当奴巾栉。」金生双手接了道:「承赐琼浆,愿卿同寿。」对饮甚欢。金
生因出素所题咏,请教翠翘。翠翘看了道:「锦心绣口,自是一代名儒,不知奴
家可有福消受否?」金生道:「我与卿已定盟矣,何又作此冷语,莫非又有别疑
乎?若有贰心,狗彘不食吾余。」翠翘道:「妾非疑郎,记妾幼时曾遇一相士,
他道妾一代才情,千秋薄命,纵有平吴之功,不免西江之恨。前日踏青回来,又
梦刘淡仙叫我题断肠十咏。这等梦兆,恐未能招郎君恁般夫婿也。」言毕泪下。
金生沥酒誓道:「我金重若不得王翠翘为妻,有如此酒。」翠翘忙收泪道:
「妾过矣,今日与君乍会,怎就谈断肠事!」乃洗盏更酌,传?飞觞,甚觉快乐。
忽见壁上一幅山居图,未有标题。翠翘道:「此画甚佳,何无题咏?」金生道:
「此小生新做米家笔意,尚未标目。芳卿有兴,为我增色何如?」翠翘酒浓情快,
诗兴勃然,遂不辞道:「既是郎君所作,妾安敢藏拙!」因挥笔便题,诗曰:面
面溪山缭绕,村村花木蒙丛。
人在渊明记里,家居摩诘图中。
翠翘题完,金生欣赏道:「写作俱工,不减卫夫人。何物天工,产此异品,
真令小生爱死乐死也。尚有小阳春图,自谓奇绝,亦未标目,并求珠玉。」翠翘
道:「一之为甚,其可再乎!」金生道:「多多益善,再何伤耶?」翠翘笑而从
之。展开那图,见淡黄疏绿,甚是爱人,乃走笔一绝道:十月轻寒叶未凋,淡黄
疏绿短长条。
无情有态堪怜处,日角云头雨半腰。
金生看见翠翘题咏清新敏捷,极口赞羡道:「一字一珠,虽十五座连城不易
也。而寄怀深远,更得画工未到之意,可谓愈出愈奇矣。」翠翘道:「称扬太过,
君意殊深。」金生道:「草草虚称,予意未申万一耳。」翠翘道:「若如君意,
又将如何?」金生道:「若如我意,除非金屋以贮婵娟。」翠翘道:「薄命妾,
怎消受得郎君恁般情况。」金生道:「据我看来,芳卿原是天上神仙,暂谪尘寰,
鲰生凡胎俗骨,得奉末光。虽焚香供养,犹恐不恭,岂但金屋贮之而已。」
翠翘道:「感郎笃爱,镂刻五中,不知今生能补报得郎君恩山义海否?」因
以身投入金生怀中,呜咽不胜。金生道:「常闻心坚石穿,尔我志愿如厮,上苍
自应矜怜,玉成乃事。」翠翘道:「造化忌盈,至于忌才忌美犹甚。君不见娇红
之事乎?」遂蒙袂掩泣。金生道:「卿卿放心,余忝为男子,岂不能庇一女子。
万一事变不测,当出生入死,以完夙盟,断不作薄幸人,辜负卿卿至情也。」因
扶之就席,洗盏再酌。翠翘道:「日之夕矣,恐父母归来,看破不妙。」金生见
说要去,便惨淡不能言。翠翘道:「妾亦不忍舍郎,但义有不可,时有未及耳,
愿郎耐心以待合卺。」因立起身道:「倘侥天之幸,父母不归,当西窗剪烛,共
消长夜。」金生黯然点头而已。翠翘再四安慰,方收拾壶盒回家。
金生送至假山,将欲同到王宅,俄闻敲户之声,金生遁回。翠翘藏过壶盒,
连忙来开门,不是爷娘,是亲眷家着人来回说道:「员外安人今夜不回,叫姑娘
早早收拾关门睡了吧。」翠翘道:「晓得了。」关了门,暗喜道:「金生可谓有
缘,剪烛之约当践矣。」复整理些酒肴,到后面从假山直抵金生书室。
此时金生隐几沉卧,翠翘因上前抚其背道:「襄王梦犹未醒耶,神女下阳台
矣。」金生惊觉道:「醒耶,梦耶,其真翠卿耶,抑金重之游魂耶?」翠翘道:
「虽然是醒,未必非梦,郎君须要认真。」金生道:「这等说来,则是睁眼梦矣。
且问芳卿何以复能至此?」翠翘道:「侥幸父母不归,奴携酒与鱼,复游金谷。」
金生听了大喜过望道:「酒且慢饮,芳时难得。况三星在天,正好订盟,盟毕欢
饮未迟。」翠翘道:「盟则不可无章,请郎君执牛耳。」金生欣然不辞,遂走笔
成盟章一道。盟曰:同心人金重、王翠翘,某年某月某日某时生,谨心香一炷,
水醴一卮,订盟于高天厚地之灵。切闻夫妇尚义,义在终身不移;儿女多情,情
切死生无负。前时翘愿有家,重愿有室,怜才慕色,已深结乎同心。今日重虑其
始,翘虑其终,沥胆倾心,敢言盟于异日。自盟之后,男期九死靡变,女誓一节
终生。纵外来之盟,或有不测,而吾心之夭断乎!一定苟渝其盟,神天共殛。
盟词曰:结盟不结松与柏,松柏摧残留不得。
结盟不结兰与竹,兰竹败坏谁结束。
结盟不结石与金,石易烂兮金易沉。
结盟不结山与海,山可崩兮海可改。
结盟不结风与云,云散长空风不停。
结盟不结花与月,花易残兮月易缺。
结盟止结地与天,天地从无衰死年。
天长地久不可问,此盟万古犹留传。
某年某月某日,金重、王翠翘盟。
二人盟毕,翠翘满斟一杯递与金生道:「自今以后,一蒲一柳,非妾之身皆
君之身也,甚无贻妾白头之叹。」金生道:「卿勿过虑,断不负盟以负卿。」亦
斟一杯递与翠翘道:「今夕相对畅饮,为欢已极,但不揣尚有一过分之求,不知
可能更邀垂听?」翠翘道:「除苟合之外,一惟郎命。」金生道:「未盟之先,
且守卿谕,既已定盟,苟合之戒已闻命矣,岂敢乱之。所请者,闻卿胡琴之妙,
能遏云生风,不识可能拜求一曲,以闻所未闻?」翠翘道:「胡琴乃儿家所好,
何惜为郎君一弹。但此有限时光,言情尚忧不足,何暇及此。况胡琴在家中,去
取又多一番起倒,请以异日何如?」金生道:「我非不知情至音生,岂受催迫,
但思慕久矣。得闻片响,足慰平生。若胡琴,小生自有。」因忙忙取出,双手跪
捧,递与翠翘。
翠翘连忙扶起,笑说道:「郎君为此织指弦声,屈体于妾,不亦亵乎!」金
生道:「屈体不过以表急情耳。倘怜此急情,肯为一弄,荣且不胜,何亵之有?」
翠翘慨然道:「郎君钟情如此,妾死且不朽矣,何惜一弹。」因轻舒柔臂,转移
玉轸,斜飞织指,拨动冰弦。初疑鹤唳,继讶猿啼。忽缓若疏风,忽急如骤雨。
再拨再弹,而音韵凄惋,声律悠扬,如怨如慕,如泣如诉。金生侧耳倾听,狂喜
不胜。有时正襟危坐而愀然,有时点首赞羡而欣然,有时感叹于心而默然。直弹
至斗转参移,铜壶三滴,翠翘方罢弹,以告曲终。因说道:「为君情重,杂沓繁
音,有污君子之耳。」
金生道:「一字字更长漏永,一声声衣宽带松,正谓此也。虽土木偶人,闻
之亦不禁唏嘘怦悼,况有情有才人哉!但声近凄惋,曲折皆牢骚不平之调。芳卿
身居闺阁,顺适安常,似为不祥。愿卿此后勿复再弹,弹之恐断人肠而伤己心也。」
翠翘道:「向读《离骚》,有感于屈子,漫成此调,习矣不觉。今承郎君正训,
再不复弹矣。」因嫣然妩然,将胡琴付与金生道:「妾情尽于此矣。」
金生见翠翘星眼朦胧,红蕖映脸,如烟笼芍药,雨润桃花,情思不禁,因偎
抱于怀道:「慈悲方寸,独不将一滴菩提以救焚原苦海,心何忍也!」翠翘道:
「苦海无边,回头是岸。只消自解自脱,何须问道于盲。」金生熟视翠翘不语,
翠翘已悟道:「郎君又着魔了,妾非土木,岂故作此矫情之事。但义有不可,时
有未及,今日之守,实为君耳。苟涉淫荡,君何取重于妾。」金生道:「古之烈
女,亦有行之者,何独不可?」翠翘道:「妾以不可学古人之可,君以古人之可
谅妾之不可,始知妾之不可,乃所以全其可者大矣!女人之守身如守瓶,瓶一破
而不能复全。女一玷安得复洁?他日合卺之夕,将何为质乎!彼时悔而疑,疑而
不至渝盟者,未之有也。君念及此,即使妾起不肖之念,君方将手刃之,以绝淫
端,乃先以淫诲妻子耶!」言方义正,说得金生冰冷,因起谢道:「卿言是也。
吾不及多矣。」
忽闻鸡唱,翠翘道:「天色已曙,愿郎安息,妾不敢再留,恐父母归也。」
金生道:「再停一停何如?」忽闻有人叩门,金生方忙送翠翘从假山归阁。正是:
一夜绸缪伤草草,霎时归去□□□。
不知是谁叩门,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回孝念深而身可舍不忍宗沦姻缘断而情难忘犹思妹续
词曰:苦只为情多,情多苦奈何!宁受冤家累,怕遭恩爱魔。伤身值甚,痛
杀是心窝。最恨风波,不容人好过。定使冤沉黑海,心死黄河。呵呵,臭名能作
香名播,弃如铁骨磨。右调《月儿高》话说金生听得有人叩门,忙送了翠翘回去,
方来开了门。忽看见书童慌慌张张来报凶信道:「二老爹死在辽阳,大老爹急要
去搬柩,急急请大相公回去商议,即刻就要登程。」金生慌张了,因打发书童先
回,忙钻过假山缺,来见翠翘。喜得翠翘未归,尚在后园。见金生道:「郎气哽
神怆,其有意外之变乎?」金生道:「不幸叔父丧在辽阳,父亲促我同往,说行
李俱已打点端正,今日即马首东矣。」因顿顿足道:「才得相逢,又早远别,我
心碎矣。奈何奈何!」
翠翘听了也吃了一惊,恐金生凄楚,转安慰道:「男儿志在四方,岂以妇女
留连。但早去早回,不使妾望断衡阳,叨爱多矣。」凄然泪下。金生亦涕泣交横,
不能仰视。忽书童叫门,又来催促。金生恐怕看见,掩泪而别。急回到家,鞍马
行李已匆匆在门,只得随父往辽阳不题。
且说翠翘潜身看着金生去了,方才寻扇破门,将假山下缺洞遮了。回到香房,
哽哽咽咽,不茶不饭,痴痴坐到近午。听得父母叩门,方开了接着道:「爹妈为
何此时才来?」父母道:「我儿不好了,你姨夫家中住了两个丝客,不晓得他是
响马,卖丝时被原主认出告发,咬定你姨夫是窝家。我同他吃了几席酒,只怕也
要被他攀害。」
正说不了,忽七八个做公的闯入来,不由分说,竟将王员外父子一绳一个锁
吊在柱上。道声搜赃,里里外外,前面后后,厨房下,坑厕上,各处寻到。箱笼
橱柜,是件打开,凡有可值数分者,尽皆搜去。王婆是拜寿回来,身上衣服新鲜,
尽行剥去,钗环首饰一件不留。见翠翘、翠云衣服虽半旧,却是绸绢,也要来剥。
翠翘发言道:「列位公差,拿去的物件也够了,哪家没有妻女,怎么衣服也
不留两件把人遮身!公门里面好修行,凡事留一线,不要做恶过了。」公人道:
「姑娘莫要怪,我们奉官差来起赃。拿的东西,难道我们要得!少不得拿去见官,
认赃不是,自然还了你们。」翠翘道:「哪家不穿衣服,哪家不吃饭,别物有记
认,吃的米,穿的衣,难道也有记认的!你们只管拿去,我左右拚着命也要鸣一
鸣冤,才辨得明白这桩冤屈。」众人见翠翘嘴硬,便道:「她们女眷随身衣服定
不是贼赃,还她们穿吧。米也还她,好煮饭把我们吃。」可怜一个好好的人家,
立刻变成冰山雪海。
王员外父子蓬头跣足,手肘脚镣,靠在庭柱上,被做公人百般拷打。二女并
王妈妈跪地哀哀求饶,哪里肯听。打了一回,又骂道:「老贼头,小贼头,你不
怕打,且试试绳子看。」因将王观一把拎将过来,去了镣肘,脱得精赤条条,露
出嫩藉一般的皮肤,听他施为。一应捕将绳缚定王观二足大指,紧绑庭柱上。脚
跟沾地,足指朝天。又将左右手大指通臂捆定,将绳头丢过屋梁,叫声扯,二三
人用力一扯,早将王观脚跟拽得离地五寸有余。王观怎受得此刑,大叫一声死也,
气绝昏死。慌得娘叫儿,姊叫弟,哀求苦苦。王观才得苏醒,忽王员外大叫道:
「不好了。」母子急回头看,只见王员外四肢反吊朝天,面胸朝地,背上压起一
块石头,压得三百六十骨节,节节皆离,八万四千孔毛,孔孔皆汗,面如土色。
翠翘急了,上前一把拽住应捕道:「公差不必作恶,不过是要银子,你若救
得我父亲兄弟性命,听你要多少银子,我情愿卖身子把你。」那应捕道:「姑娘
你果有这样孝心,我自当替你方便。但此事到官,是定然要杀的。除非一两日内
得三百银子,送捕盗官一百,着一百买了贼了,不要牵连你家。这一百把我们弟
兄做效劳之资,方做得来。」翠翘道:「我身拼得为人作妾作婢,三百金还可取
办。」那应捕道:「久闻姑娘精于胡琴,多少名公仕官欲以千金构求。姑娘既肯
舍身,事是不难的。」翠翘道:「事到如今,说不得了,求上司先放了父亲兄弟,
好好商议便是。」
那应捕见她许了卖身,因叫众人替他父子松了绳。不知吊着倒是活的,其绳
一松,眼睛一倒,呜呼死矣,王氏母子一齐号泣,应捕道:「不要慌,我叫他活
来。」一手抓住头发,兜面一口冷水,他父子两人打个寒噤,叹了一口气,渐渐
回生。正是人不伤心不得死,鬼门关上又还魂。
父子二人半生不死,泪也没有,只是嘤嘤的哼。应捕道:「有茶水把他一口,
便回气。」翠翘与金生吃的还有未了酒坐在锅中,斟了一碗,递与王老,王老接
着吃完。又斟一碗递与兄弟,兄弟也吃了。便觉哭得转声,有些眼泪。那应捕道:
「姑娘你要救令尊令弟,乘早设法,迟则我们要带到官了。」翠翘道:「公差上
司,待我办些早饭,请列位吃了。家父舍弟,老爹带上,我这里央媒婆设法便是。」
应捕道:「姑娘说得有理,却是要上紧的。」
翠翘叫娘收拾酒饭,请公差吃。又拿些与父亲兄弟吃。二人吃不下,翠翘道:
「事已至此,只好死中求活,法内求宽,恼也无用。爹爹同兄弟暂到公差家住一
两日,女孩儿即央媒人卖身来救你。」王员外道:「这事怎么使得,则索听天罢
了。」翠翘道:「此事到官,决无生理。父、弟死则宗枝绝,而母氏无依,我姐
妹亦必流落。何如舍我一身,全父弟以全宗嗣,全宗嗣以全母妹。所舍者一身,
所全者重大。家贫见孝子,为子死孝,正此时也。苟可救父,死且不惜,矧未至
于死者乎!我志已决,爹爹勿以我为虑也。且女生外向,原非家中物。愧女不能
为缇萦上书救亲,独不能为李寄卖身庇父乎!」言毕,词气激烈,颜色凄惨。王
员外呜咽不能答一语,惟低头堕泪而已。
应捕酒饭已完,对翠翘道:「多谢,我们且带令尊令弟去,姑娘作急理会,
三日后便要带到官了。我可怜你孝心,所以替你担迟两日,你却不要自误大事。
你父亲兄弟,我不难为他,饭是要送来吃的。王妈妈你却要同到我家走一遭,方
认得送饭。这是贼情事,没人敢上前,只好靠自家。我再替你央个媒婆,寻个好
人家,也不枉了她一点孝心。」翠翘道:「娘,上司说得极是,你要同他走一遭,
看爹爹兄弟如何着落,才好计较。」王妈妈只得跟应捕去了。
翠云道:「姐姐,这事怎了?」翠翘道:「鬻我一身,则全家无事矣。」翠
云道:「大家罹难,怎把姐姐一身当灾。」翠翘道:「事到其间,不怕你不走这
条路。你年幼怎做得此事。你做良臣,孝事父母;我做忠臣,杀身成仁罢了。你
看爹爹兄弟那般受刑,能经几次吊打。他二人一死,大家少不得也要流落。舍我
一身,保全一家,苦事亦是快事。我已看破此身,一任东皇磨灭。但只……」便
住了口。
翠云道:「姐姐有甚不了语,到这样时候还不说向妹子?姐姐,我看你满脸
含忧,两眉积恨,有万千心事,似又在忧愁苦恼之外。」翠翘道:「然,信有之。
欲对妹言,难以启齿;如若不言,又怕辜负了那志诚种一片心。」翠云惊道:
「所谓志诚种,莫非金千里乎?姐姐从未觌面,何从知其志诚?」翠翘叹道:
「余承金生不讳之盟,誓同偕老。今日祸生不测,全孝安能全义。我此一去,未
知飘泊何方。彼及归来,万种相思安托。贤妹端坐,受我一礼。」翠云道:「姐
姐要拜我却是为何?」翠翘道:「此拜不为别事,金郎未了恩情,尽托贤妹为我
偿还。我虽骨化形消,因风委露,亦含笑于地下矣。」言毕,放声大哭,死去移
时方醒。
翠云慌抱之怀中,道:「姐姐之命,妹无不领,愿姐姐好自珍重。」翠翘道:
「金郎辽阳才去,救父救弟又不能少待须臾,事出两难,不得不托妹氏,以偿恩
情债负。金生与我有盟章一道,银串一双,尽付贤妹。贤妹善事多情,求以为好
可也。金生之情不多得,金生之品不易逢,我与他无限期许,悉赖贤妹完之。他
日夫荣妻贵,慎毋忘作媒人也。倘媒婆一至,则不及再言,聊为数字,转寄情郎:
为言红颜薄命,至今斯验矣。回想月下之盟,可复得乎?金郎体薄而耽于酒,幸
少节之,以成其志。所有胡琴《闺怨》一阕,乃我生平得意之作,予以情近《离
骚》,不免飘泊之苦。他日抚我胡琴,??我怨调,凄风苦雨之中,啾啾而至者,
乃尔姐也。尔夫妇其沥酒以吊之。余昔梦刘淡仙约我题《断肠吟》,又道余亦断
肠会中人,大约一生行径,不出断肠会外。前为金郎守身,是道其常也。今遭大
变,女子一身苦乐由人,何能自主。则索听其在天,非不坚贞也。万一金郎多情,
妹氏顾念,或有远访之雅,大约钱塘江上,定有消息。妹须记者,钱江之兆,得
之梦中。前兆既符,后事大约必应。」因顿足哭道:「金郎!金郎!我翠翘负汝
也!我翠翘负汝也!我不能酬尔深情,特托妹氏以报厚德。哀哀翠翘,志可怜矣。」
翠翘又哭了多时,忽然自止道:「妹子,我不哭了。娘回家,媒人必至,此
乃贼情事,近处断无人来娶我,定是他乡外府之人。一讨便要走路,那时要留只
字,方寸一乱,也不能举笔。你可取文房四宝来。」翠云忙寻笔砚,滴水磨墨。
翠翘染翰舒毫,一声长叹,两泪交流道:「金郎,我翠翘的恩爱止于此了。向全
此身,不从郎欲,只怕合卺之夕,无物为质。千不肯,万不肯,以质情郎。早知
如此,守何为乎!」乃破涕为书云:翠翘薄命,祸起萧墙。不能为缇萦代父鸣冤,
而仅为李寄卖身,聊苏家难。卖身必为君辱,愧矣恨矣。回思花下投梭之拒,竟
为翠翘薄情案矣。郎念及此,得无欲断翘之首,悬之市朝,为十日哭也。负此薄
幸,无能自续,敬以淑妹代充下陈,君子不弃而俯成之,庶可少酬恩情于万一矣。
天涯海角,指日登程。月下之盟,已成妄想。胡琴一张,怨曲一套,道香一
封,他日同我妹焚香调琴,赓歌度曲,香烟缭绕,凄风淅沥中,有愀愀唧唧自小
窗而来者,人耶?鬼耶「翘斯在焉。仁人不叱为心,幸以杯茗沥我怨魂,其受惠
已多多矣。生死之别,聊尽于此。言短情长,不能悉布。惟祈努力加餐,幸毋以
妾为念。父母兄弟,统冀破格垂青。万万。
上千里金郎盟下,辱爱妹王翠翘敛衽拜。
封面上写「千里盟兄启,」才交付与翠云。
忽闻叩门之声,翠云收起,翠翘去开门,王妈妈已同一咸媒婆来说亲。进门
问道:「是哪一位姑娘?」翠翘道:「便是妾身。」咸媒婆道:「姑娘倒多,若
是近京人,他们一则出不起大钱,二来怕你们是贼情事,不敢来成交。只有一临
清客人,要讨个美妾。银子倒是肯出的,但要讲明,他怕是非,过了财便要带人
起身。要替姑娘断过,方好去说。」翠翘听了满眼含泪道:「既是他出得银子,
救出父亲兄弟,跟他去便了。」说得这一句,泪似湘江水,涓涓不断流,哪里再
说得半个字出。咸媒婆道:「既是这等,一说便成,不须忧虑。」翠翘连连点首。
咸婆去了半晌,领了几个人来。内中一人云巾华服,上前见礼,仔细将翠翘
看了又看。咸婆捋手扎脚,抹胸按臂,果然是个十分全足的女子。那人又问可晓
得甚么技能,咸媒婆道:「诗词歌赋,件件俱精。胡琴可为天下首绝。」那人道:
「我有金扇一柄,便求一挥。」递与咸媒婆。咸媒婆递与翠翘。翠翘道:「请题
请韵。」那人道:「以春日闻鸠为题,阳字为韵。」翠翘不待思索,援笔一绝,
诗云:东风吹暖至,百草媚春阳。
何事鸠呼雨,花神欲洗妆。
题毕,付与咸媒婆。咸媒婆接与那人,那人道:「写作俱工,胡琴也要请教
一曲。」此时翠翘只要救父,顾不得出乖露丑,就将他自己做的《红颜怨》,拨
动胡琴,弹了一曲。其音哀怨凄楚,如清秋鹤唳,幽谷猿啼,闻者不禁涕之无从,
而弹者业已心灰肠断。那人道:「果好绝技,真未曾闻,要多少财礼?」咸媒婆
道:「他要救拔父亲,非五百两不济事。」那人道:「那要得许多,三百两吧。」
翠翘道:「以肉身卖钱,不能济事,卖之何用!」那人道:「一概干净,四百两
吧。」翠翘道:「非五百不可。」那人又增五十,两下讲定,问那个出笔?
翠翘道:「这却要我爹爹主张。」因对咸媒婆道:「烦你到终公差家,请我
家父亲兄弟回来,当面交银。待我亲见父、弟脱了患难,就去他乡外府,我也瞑
目甘心。如今你东我西,知他怎的,我却自家送了自家身子。」咸媒婆道:「说
得是,我明日同令尊、令弟、终老爹一齐约了这位同来,成事便了。」那人着跟
随的送了三钱一个相封,同媒婆去了。
翠翘道:「娘,你也收拾些水饭,拿与爹爹兄弟吃,就邀终公差同来,我要
在他身上讨爹爹兄弟清白文书,方放心去哩。」王婆如痴如呆没了主意,听女儿
这般说,便是恁般。翠云忙收拾了些水饭,与母亲拿了去不题。
且说翠翘姐妹等到黄昏,不见母亲回来。翠翘道:「妹子,母亲此时不回来,
此夜大约在终家住了。我两朝未睡,明日要替父亲兄弟讨清白,须要一段真正精
神对他。妹子,你将厨下收拾一收拾,仔细看管灯烛,我假寐片时,再与你谈心。」
言毕,神昏体倦,就从乱草榻上和衣而睡。
朦朦胧胧,忽见金生自外而入道:「翠翘,你为何在此呆睡?」翠翘惊醒,
见是金重,道:「哥哥来得正好,若到明日,妾身已属之他人矣。」金生道:
「怎遭此变?」翠翘道:「姨娘家误住响马贼,连坐如此。终公差许三百金,可
救父、弟之命。妾激于义气,已许卖身保全。早上讲了四百五十两银子,明日兑
了,便要随他起身。料来不能见郎,已将盟章等物尽付小妹,嘱他终事君子,代
报哥哥恩情,不想哥哥却在这里。」金生道:「我正欲起身,闻卿罹祸,怎忍舍
卿而去。日里不敢探望,乘夜相访。既是止要三百金,此事容易,我一力为之。」
少倾,公差、父母俱至,那日闲人来看的,也同在里面坐下,便讲价钱。金
生挺身道:「翠翘原是我的妻子,我因出外事急,乃为此举。今我已至,三百金
我自代用,岂随你远方人乎!」那人道:「既有三百金,自然是金相公的人了。」
金生叫书童取白金三百两,放在桌上。终公差写了一张包管文书,收了银子,放
了父、弟。那相的人不肯去,道:「我费了多少工夫,寻得一个人,我要拿去趁
几千两银子,你却不知不觉要夺了去,那个肯替我你两个跌一交?」金生大怒道:
「你这般说起来,你是个贩稍的了,叫地方替我拿了这贩卖人口的贼。」那人看
见不是风色,抽身便走。翠翘同父母再回拜谢,乃择日完婚。笙箫鼓乐,送入洞
房。两人正欲成亲,忽见那相她人,统一班凶徒,打入洞房,抢了翠翘便走。后
面金生领人追赶,一人将翠翘扶上马背,道:「坐好了,看跌下来。」翠翘攀住
鞍鞒,那人扬鞭大喝,其马四足腾空,其去如飞,人渐不见。翠翘道:「如是快
马,金郎怎赶得我上。待我攀住一物,跳下来等他,岂不是好。」信手一扯,扯
住一根树不放。那马脱空而去,翠翘正欲跳下地来,往下一看,呀!不好了,却
不是平地,乃没天没地大的一个火坑。烈焰腾腾,光飞万丈,磨盘大的火块滚将
上来。那树通身都着,翠翘惊得三魂杳杳,七魄悠悠。正在危急存亡之际,树上
飞下一块斗大的火球,照翠翘劈面打来。翠翘大叫一声,「烧杀我也!」惊醒乃
是一梦。
但见四壁萧然,孤灯半灭。月影横窗,微风窥户。泪眼朦胧,金生何在!惟
有小妹睡于脚后。翠翘长叹道:「好凶梦也,我之生平,大约在此梦中结果了。
咳!金生,金生!归来相忆,空结半生缘。我王翠翘再不能和你邀月联诗,指天
矢日矣。」正是梦破檐铃惊铁马,方知身是幻中人。遂挑灯题惊梦觉九咏云:
其一
惊梦觉,鼯鼠频窥烛。烛光明灭似含愁,何曾照见残妆束!
其二
惊梦觉,檐前铁马摇。水火不知何处也?已烧妖庙倒蓝桥。
其三
惊梦觉,角鼓悲声壮。可怜红粉去何之?一度思量一怅怏。
其四
惊梦觉,参横斗斜倒。今夜凄凉只四生,来朝分手天涯杳。
其五
惊梦觉,竹稍风摆错。冉冉依依似阿侬,飘飘荡荡无着落。
其六
惊梦觉,子规啼夜半。血泪征人催出门,不如归去何须唤。
其七
惊梦觉,鸟啼残月落。天昏地暗秋寥,露冷风凄人寂寞。
其八
惊梦觉,松声低作涛。耳边似诉相思杂,心上疑闻怨恨高。
其九
惊梦觉,花影疏棂罩。悄悄冥冥疑去来,杜鹃移到窗前叫。
翠翘题罢,心绪如麻,不复就枕,惟有低徊肠断而已。正是:已极梦中苦,
复作苦中梦。
苦梦不复离,惊觉亦何用!
翠翘不知更作何状,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回甘心受百忙里猛弃生死舍不得一家人哭断肝肠
词曰:谁肯死,咸愿生,祸到临头生死轻。悲流尽是鹃啼血,痛杀无非猿断
声。右调《捣练子》话说翠翘徘徊既久,天色渐明,因呼翠云道:「妹妹,且明
矣。怕有人来,可起来打点茶汤,等候爹妈们回来。」翠云惊起道:「姐姐,几
时醒的?」翠翘道:「我半夜间作一恶梦,大约今日必行。我身流落,命已定矣,
我亦无怨。但有『惊梦觉』九咏,金郎回时,你可付与他,为道姐姐去时笔也。」
翠云道:「姐姐做甚恶梦?」翠翘道:「梦境之恶,言之更增悲苦,则索吞声忍
气罢了。只要吾妹善保此身,好与金郎偕老,吾生平志愿尽托于汝矣。」
翠云接诗,正欲细看,俄闻叩户。翠云开门,其母已至。看着翠翘说道:
「我儿,你爹爹说道:」死生有命,富贵在天,则索听乎数吧。倘必不能免,拼
得大家同死,到转干净。怎忍将你一人飘泊天涯,合家却受全生之福!『「
翠翘含泪道:「爹爹所说,自是慈父之言。但为女孩的,目击严亲罹此惨祸,
若杀此身可以免祸,亦所不惜。况卖未必至于死乎!且女生外向,一落娘胎便属
别人。孩儿常恐嫁出不能报酬父母之恩,今遇颠沛流离之日,正人子死孝之时。
虽云患难,倒也了却做女儿报亲的一段心肠。况儿薄命,又负才华,为造化所忌。
若不遇蹇折,定有天死之惨。与其泯泯无闻,死于床第,与草木同其腐朽;无宁
为父母做得一桩大事,烈烈轰轰,死于烈火场中,可以名传不朽。儿心已定,儿
志已坚,情愿舍身以保全家之难,虽刀砧鼎千,粉骨碎身,亦所甘心也。我若不
舍此身,以致父死囹圄,弟丧牢狱,那时寡母弱女,报冤无地,度日无粮,怕不
流落作人之婢妾!与其家破人亡,后为婢妾,何如为全家保嗣的女子。天不负吾,
此去自落好处安身。若命该挫折,也去消了这段苦楚公案。安见远父母兄弟而受
磨折者,傍父母兄弟而遂能免零落乎?又安知儿此去不胜如在膝下也?其权在命,
其定在数,固不由人也。且此人既以四五百金讨一女子,非千金之家不为。女此
去小心勤谨,以事姑嫜,以敬夫子。万一得其欢心,求其周旋,父母兄弟他日相
逢,俱未可知也。女筹之熟矣,父母无为我虑。」
其母大哭道:「儿呵,你是怎样生的,怎样养的,怎舍得你卖把人家做小。
你不晓得那做小的苦楚哩!如今他爱好娶了你,到家见了正妻,吵吵闹闹,丈夫
就有十二分爱你心肠,被众人一挑一说,也放落了八九分。况你人生面不熟,那
个肯来怜你。到其间生死由他。我的儿,只怕你受不得那般狼藉哩。况大娘子最
易吃醋,且莫说那丈夫畏惧的如狼如虎之毒,就是畏惧丈夫的,不敢加害于你,
那些假贤假惠亦是屠肆菩心,饥狸悲鼠,有甚真心见呵!那样冷面冷孔,怕你不
能假逢迎,诈鹘突去伏事他。况你自小娇痴,身喜华丽。到人家做小,要睡迟起
早,妆扮老成。思及于此,可不痛杀你娘也!」言罢,哭死于地。
翠翘慌忙一把抱住道:「娘快些苏醒,你女孩儿无过是卖身,又不至死,怎
倒先痛杀老娘,叫爹靠何人,妹靠何人,兄弟靠何人!娘不是爱惜女儿,倒是加
添女儿之罪了。娘,你须支撑,保全这命,看我爹,看我妹,看我弟。你们若能
完完全全,做女儿的就死在他乡,飘流异国,也是甘心的了。娘若有差池,莫说
是生,就是死在阴司,儿也不能瞑目。」翠云忙拿了一盏滚汤来灌,灌了两口,
王妈妈方渐渐还生,道:「儿,我想你不去,父不能全生;父得生,你不能不去。
死别生离,都是一样。你娘想到你爹爹受祸,又伤心;言到你卖身,又肠断,实
实不忍目击这些光景,倒不如我一命归泉,眼不见,随你们罢了。」言毕,以头
触柱。翠翘、翠云双双抱住道:「娘,你若一死,这事一发急急。」言到伤情,
都说不出。母子三人相抱而哭,好伤感人也。正是:死别已吞声,生离常恻恻。
何况死与生,别离在倾刻。
任是铁石人,难免不呜咽。
何况骨肉亲,自应泪流血。
三人正哭得无解无休,忽听得门外人声如沸。翠翘道:「娘且勿哭,爹行来
矣。」大家一齐住声,开门,果是父亲、兄弟,同终公差、咸媒婆、马客人一齐
来至。王员外见了翠翘,便扯住放声痛哭。翠翘道:「爹爹,哭且少住,讲了正
经事,再哭未迟。」那王员外哪里忍得住,大家万般宽慰,方才稍歇。
翠翘心如刀割,硬了肚肠,对终公差道:「终老爹,如今我有银子了,且请
教老爹怎生出脱我父亲与兄弟个干净?把个凭据执照与我,我好兑银子交与老爹,
我便随马爷起身了。若是不能干净,银子用了,官司依然不结,何苦将我身又去
出丑!拼得一个同死,便击了登闻鼓,也须明白这场冤屈。只图皮不破,血不出,
安耽无事,所以舍了此身,以全一家。终老爹须要做得老成方妙。」
终公差道:「我老终身子虽在衙门中,却吃一口长素,做得的做,做不得的
决不去沾染。所以官府晓得我忠厚,抑且肯相信。朋友晓得我直率,也肯付托。
我说了一句就是一句,再要我改第二句口,就砍了头我也改不来。姑娘你为令尊
卖身,是甚么样钱财,敢花费了姑娘的!我将三百银子都放在宅上,先同令尊令
弟见了本官,当面讨个执照,与你家无干。然后将银子送将进去,就见响马贼,
替他说明,不许攀扯你家。把他多少银子,我们这伙子里有十个头目,纳拢来吃
一席公会酒,道王家事是我终事管的,凡各衙门有甚风声,都求列位遮盖。把你
们乡里的名色,做上一张公举呈子,到该管衙门,讨了印信,与你家无干。我老
终外写一张包管文书,把你父亲,保全始终无事,你还怕甚的?」翠翘点头道:
「这等做得老靠停当,我无虑矣。」
终公差又对那客人道:「马老爹,兑起银子来,成了文书。待我替他完了公
务,就打发姑娘随老爹起身。姑娘原为她父亲卖身,她若不见官司完结,怎肯放
心而去。」那姓马的有难状,终公差道:「马老爹,不妨的。人有几等,她是有
行止忠厚人家,我终事包得起。若有甚话说,都在我身上。我写个领票把你就是。」
马客人道:「既是终老爹肯招当,成交兑银子便是。」终事取笔砚,写承管文书
一纸:立承管文约人终事,今因孝女王翠翘为父卖身与马客人为妾,当得财礼银
四百五十两,期三日内官司结局过门,随行出境不误。恐人心不测,立此承管文
书存照。某年某月某日。立承管文约人终事,中人咸老娘、晏九如。
终事写完,递与马客人。客人看了收下道:「既老爹担当,没有不肯之理。
写起婚书,兑银便是。」终公差对翠翘道:「姑娘,事不宜迟,快些立了文书,
兑了银子,好去干正经事。」翠翘对父道:「事急矣,除了此着,别无生路。爹
爹放硬了肚肠,只当不曾生女孩儿一般,快些写起文书来,不要耽阁时光。」
王员外听了,放声大哭,气都不能转声。娘同兄弟、妹子也哭做一团。翠翘
看了这个光景,料来父亲不肯起笔的,咬定牙根,忍住眼泪道:「终老爹,我爹
爹怎忍写卖我的文书,罢罢罢,此念原是我自家起的,我自己立张婚书便了。」
终公差道:「姑娘言之有理,看来令尊是不忍落笔的。姑娘自写一张,倒撇脱些。」
翠翘含泪研墨,舒茧挥毫,将欲举笔,想起金生,默叹道:「金生,你好无缘也,
翠翘好薄命也,造化好刻毒也!前夜订盟,昨日分离,今日便写卖身文契。分离
险阻之苦,无人不可,何独使王翠翘尽尝其毒也!」思及于此,泪如涌泉。恐怕
愈增父母之患,只得强忍眼泪,破涕写成婚书:立婚书女王翠翘,系北京大名府
民籍,因父屈陷缧绁无救,情愿央媒嫁与马门为妾。当得财礼银四百五十两,当
日一并收足。过门之后,或住或行,或妻或妾,听从自便。恐后无凭,立此婚书
存照。嘉靖某年四月望日。立婚书女王翠翘,中人终子真、晏九如,媒人咸老娘,
父王章,母何氏,弟王观。
翠翘写完,自家签了一个花押,递与咸媒婆。咸媒婆也画了个字,递与终公
差。终公差画了花押,叫王员外道:「王老爹,你也填了个花押,好兑银子。」
那王员外哭道:「终老爹,我为父的不能荫庇女儿,为她择配名门,今日却叫她
一人卖身,救我一家之难,于心何忍!于情何安!终老爹,我肝肠寸断,心量俱
摇,教我怎么忍得签这个字!」翠翘道:「爹爹,签了吧,只当不曾生女孩儿,
不要只管迟捱,恐误了正经事体。」
王员外听了这句话儿,就象热油灌顶,钢刀刺心一般,赶上前一把抱住了翠
翘道:「苦命的儿呵!你在那里生来那里养,却嫁在哪里去了?我做爹的打点怎
么样风光嫁你,到如今风光在哪里?不想风光也罢了,天哪!还要卖你身子救我
性命,我要这苦命怎的!」言罢,照墙一头触去。早已亏得终公差挡住,还不至
十分重伤。
翠翘忙赶上前抱住,道:「爹,一家人眼睁睁要你做主,你怎么想这样短见。
兄弟又小,妹子未嫁,官司未了,爹若一死,母亲靠着何人,兄弟靠着何人,妹
子靠着何人?莫说女孩儿一身流落他乡,就是他三口儿也要做飘零之辈了。爹,
你怎不想想孰轻孰重,孰急孰缓?我去,一家安然;爹死,全家散败。爹的身子
关系甚大,怎忍自经沟渎。今虽好人多磨难,然留得青山在,自有砍柴时。你挨
过此难,自有回天日子。兄弟读书,岂无长进时候。那时节家门昌盛,富贵骈臻,
男婚女嫁,果若不忘了女孩儿,差一苍头寻见女儿,同兄弟来看我一面,便是爹
爹不忘女儿再生之恩,女孩儿感德无量矣。你今日死了,有甚好处,有甚风光!」
王员外道:「儿,你言虽是,却叫你爹怎么舍得!」翠翘道:「爹,事到其
间,再无别着可以解危。爹乃纲常男子,果敢丈夫,当割不忍之爱,斩不断之恩,
以成大事。怎效儿女柔肠,啾啾啧啧,毫没有英雄之气。爹,你女儿倒做得杀身
成仁的女子,爹怎不做那明哲保身的丈夫。且死有轻有重,但要死得其所。有死
重于泰山者,惟恐不得其死;有死轻于鸿毛者,惟恐轻身受死。所以曹娥、缇萦
以身殉亲,以死之所系者重也;窦娥、西施身辱焉而不死,以死之无关于身世也。
今当家难流漓之日,正是女孩儿舍身报亲之际。古人说得好,养儿防老,又道家
贫见孝子。你女孩儿正在这急水滩头,要立定脚跟,做一个不朽公案,留与后人
作话柄相传。虽说不幸,实有大幸存焉。况儿赋命原薄,不贱必夭。假如你女儿
偶得病身亡,虽有孝心,何人怜念?今不幸遇此父难家殃,反成了一个孝女义妇。
返之于心,无愧于怍,此虽极惨切事,亦是极快志事。还有一说,假如你女孩儿
赋情不肖,败坏家门,行那文君、莺红勾当,弄出恶名丑行,父母国人方欲手刃
之为快,哪个来怜惜一声。这样比起来,女孩儿今日之事,岂不是绝美绝好绝佳
的。你看,父母为我悲伤,旁人为我涕泗,女岂非天上人乎?生女而令之闻者赞
扬,见者怜惜,其所贻不既多乎?何必首饰之盛,衣服之饶,乃为陪送也。儿闻
仁者赠之以言,今父赠之以孝义,生可与缇萦、李寄争芳,死可与曹娥媲美,极
不朽之盛事矣。儿既甘心从事,父亦可以少减愁烦。时光不待,签了花押,等马
老爹好兑银子。」
大家一齐道:「姑娘说得有理。女生外向,原是要嫁的。况此处离临清也不
甚远,你事体完了,安顿家眷,不妨又去看得的。又不是文姬远嫁,昭君出塞。
同在大明国内,何须苦苦伤悲留恋,辜负令爱一段孝意。且这马老爹以数百金娶
令爱,定非以下人家,你老人家不必忧虑。他们百年夫妇,你倒爽利些。马老爹
又说他大娘无所出,只要命好,到他家中生了一子,撞着正经妻子死了,就扶起
正来。丈夫中了,便是夫人;儿子长进,便是大奶奶,那个敢轻薄。若是命不好,
嫁到人家为正妻,家道一日贫穷一日,撞丈夫不着,生儿子不着,将家私荡费完
了,要穿没得穿,要吃没得吃,枵腹终年,愁苦一世,要比那命好的妾,哪里赶
得上来。这叫做万事莫将奸巧觅,一生都是命安排。为女儿嫁人家,就象借舍投
胎一样,哪里是用心拣择得的?令爱该好,到马家享福起来,安知不好似在你身
边。马老爹一朝发达,怕不是个夫人。我说个故事你听:」江西有一刘按台,到
扬州充作客人讨妾,到周家看了一个女子中意。那周家临嫁之时,舍不得亲生女
儿远去,将一个养的女儿换了,嫁去上船。那按院一眼认出道:「你不是昨日所
定的。『这女子道:」我不如她么?』按台道:「卿庄重艳逸,胜渠十倍,福享
亦当过之。但我乃相士,抽丰而回,无子讨妾,恐屈卿耳。『女子道:」嫁夫着
主,我有福夫君亦不久贫贱。舍妹年幼,父母不忍远行,妾特代之拜。』那按院
大喜。归家值夫人已死,便立为正室。次年生一子,那按台升山东巡抚,过扬州,
周氏来见其父母,妹犹未嫁。道其巅末,妹悔悬梁而死。令爱这点孝心,安知没
有恁般遇合。「说得王员外低头无言。正是:心中无限伤心事,尽在低头不语中。
且听下回分解。
第六回孝女舍身行孝犹费周旋金夫消屈得金全不费力
词曰:思尽孝,想成仁,岂惜捐躯与杀身。涕流梅子酸侵鼻,胸咽莲心苦死
人。右调《捣练子》话说王员外因不肯画字,被他们说的说讲的讲,逼得进退无
计,只把眼看着翠翘,扑簌簌两泪交流。翠翘见爹不肯动笔,因发急道声:「爹,
你不画字,事必难成。此事不成,爹行必死,一家必流落。与其立而视爹行之死,
一家流落,毋宁我身先死,不见为净。罢罢罢!休休休!满腔心事一齐丢。」因
大叫一声:「爹爹,我先死也!」照着柱子上就是一头。王员外突然看见,魂都
惊出,忙向前急抱时,已撞晕了,扑身倒地。慌的他乱叫:「我儿快苏醒,你爹
爹画字了。」王妈妈、王观、翠云一齐围着,叫儿的叫儿,叫姊的叫姊,叫姑娘
的叫姑娘,一面取滚水来灌。灌了多时,翠翘方醒,道:「爹,你不肯签押,灌
我活来何用?」王员外连连道:「儿,我画,我画,一家人都画就是,儿好挣揣。」
又半晌,翠翘哭道:「甚么好事孩儿要抢着做,只是若不如此,必至大家同
死,王家宗祠一旦断矣。想上想下,舍我一身,便全了多少大事。你们若画字,
我自不消说;若不画字,我不是刀上便是绳上,不是水中就是火中,寻个自尽便
了。决不看你们死的死,流的流,苦的苦,刑的刑,受这些活地狱。」
王员外道:「我一笔画了便是。」翠翘道:「你莫骗我,你舍不得女孩儿死,
一家人都签了花押把我,我方才起来。」王员外见女儿如此行径,不敢执拗,忍
气吞声,含泪咬牙,只得拿起笔来签了一个花字,递与妻子。王妈妈哭道:「儿,
我不签这字,还是我的女儿,签了字便是马家人了,叫你娘怎下得手来!」翠翘
道:「娘,譬如你女儿病死了,也要过日子。你女儿如今是嫁,不是死,还可宽
一着,不要恁的悲哀,反添人的肠断。」王妈妈含泪,也画了一字,递与王观。
王观道:「姐姐,自古道得好,养儿防老。今日之事,刀斩斧剁,乃我该当的职
分,与你何干,怎么叫姐姐远去天涯,卖身救父,我心何安!我心何忍!姐姐,
叫我这笔怎么拿得起来!」言罢,又放声痛哭。
翠翘道:「兄弟,我值得甚来,你一身上关祖宗享祀,中关父母孝养,下关
子嗣宗枝。你姐姐止于此了,不能报父母养育之恩,全靠兄弟代我善事双亲。兄
弟你若以姐心为念,克孝双亲,你姐姐就死在他乡,也是瞑目甘心的。」言罢,
倒身便拜道:「年老爹娘,全托兄弟孝养。」姊弟哭做一团。终公差道:「王大
爷,签了字兑银子,好做正经事,要不只管悲伤,哭坏了令姐。」翠翘闻得此言,
便住了口道:「事已至此,哭也无益。兄弟你且画了字,清结了官司,还有日把
耽搁,替你慢慢再说。」王观见父母都已画了字,硬着心肠也签一个花押。翠翘
拿了递与咸媒婆,咸媒婆递与马客人。
马客人看了,叫伏侍的取出银子,兑了四百五十两。翠翘央终公差到缎子店
里借了一个天平,一封封兑过,少五两天平。翠翘道:「此银本不该争添,但我
为父卖身,不得不如此明白。」那姓马的又添足了。翠翘对终公差道:「今日还
见得成么?」终公差道:「这个早晚见得的。」翠翘道:「如此极好,事不宜迟。
你写了一张清白文书,我把公分银子交了与你,官里银子待我兄弟拿了,你同我
父亲去见你本官,当面讨个清白执照。事完回到我家。吃个清白酒。马爷也屈在
这里一座。」
终公差道:「姑娘十分爽快,会做事。就着我儿子终勤在这里相帮买办,我
们同进衙门,先完了官府的事,再来写清白文书,完这私事。」对那姓马的道:
「马爷也同到衙门前耍子耍子,便好同来吃酒。」就叫那姓晏的写起一个讨清白
的手本,一纸邻舍十家联的公举呈子,拿一个释匣,盛了一百两银子,大家一齐
到中城兵马司前,同王家父子进衙门。
传梆直入后堂,叩见杨兵马,道了前事。兵马道:「既有公举,合是屈情,
我替你十分脱个干净便是,文书上不曾沾关你父子。那贼头我带来还要分付他,
不许沾关你父子。把这公举呈子落房存案,执照一个、去示一张,你拿去作护身
符。若有人干连你。都在我老爷身上。」当面批了手本执照,就着该房凭那张公
举呈子,立了一个清白案,当面开了镣肘枷锁。王家父子磕头谢恩而出。
终公差又同他见响马道:「你们都是好汉营生,这王家父子实是与他无干。
你就咬定他,左右也替不得你。可怜弄得他家破身亡,也尽够他受用了。他卖女
儿银五十两送与列位买命,列位可怜,不要扳他,放条生路吧。」一个响马道:
「他原不曾与我同事,只替我吃了两席酒是真的。后来我犯事,他便丢我们去了。
我们怪他没情,因此上牵连他句把儿。既是说过,今后不牵连他便是。」王家父
子连连叩谢,献上银子。响马道:「多谢你了,我们再不扳你了。」
终公差同王家父子出了监门,道:「便宜了五十两,到该房用两分儿,做得
案卷便挣些。」王员外听从,称了五两银子递与终公差,同见刑房,刑房原是官
府分付过的,落得做人情,立时做起案卷,洗得十分干净,送进衙门,用了印信
不题。
王家父子脱了罪名,余下四十五两银子,在街坊上买了两件衣服,回家见了
妻女道:「官司倒都了帐了。」翠翘转悲为喜道:「只要官司清白,自然做起人
家来。爹爹、兄弟如今是无罪人了。去梳梳头,带了巾儿,谢谢终老爹。」父子
两个真正去梳洗梳洗,穿起衣服。文物衣冠,非复囚头囚脑之状。上前替终公差
作揖申谢,又替姓马的见了礼,咸媒婆亦作了揖。
终公差写了一张清白包管文书方完,那些伙计一齐走到道:「闻得衙门里说,
王家父子都已释放,想是心事妥贴了,我们特来恭喜。」终事道:「来得正好,
王员外备了一个薄礼,欲着我来相请。有五十两银子在此,列位在这清白文书上
签一花名,便领去公分就是。」众人见官府已是清白,落得做好人,一齐道:
「这事原是假的,既是终老爹代管,我们自然听命。」一人签了一个花名,作了
一个揖,道声恭喜,拿了公分去了。
终事对翠翘道:「姑娘孝心所感,开口件色顺溜,两处省下了一百两。」翠
翘道:「此皆老爷所赐,就将这五十两送与老爹作辛苦钱。」终公差道:「姑娘
再不要说起,哪家挂得没事牌,哪家必得好儿女。你卖身救父,这样银子是用不
得的。我家也有女儿,人心都是一样,见贤思齐。员外亏得有你这样好女儿,所
以逃得这条命。我看你父子恁般伤情,我若是个财主,我就替令尊用了这项银子,
全了你父子分离,也是阴骘勾当。可惜我有此心,无此力,空抱了一点好念头。
我是不想趁你银子的,若是要趁银子,怕这一百落下来的我不会趁,倒在姑娘手
里接五十两银子。这话再不消提起,留与令尊作本钱。可怜遇事之后,室如悬磐,
野无青草,不知几时做得人家起来。这张清白文书好生收了,是要紧的。」
翠翘欲强他受,终事发激道:「我说不受,定是不受的,若受这主银子,等
我家也遭横事,女儿也去卖身!」翠翘连连道:「不消发誓,我晓得终老爹是个
顶天立地的男子了。但负此大恩,何日方能图报!待奴家拜为继父,远嫁他方,
早朝夜晚,对天祷告,继父终公,愿你多福多寿多男子。」言毕,倒身下拜。终
老辞之不得,受了两拜。
须臾酒至,外则马客人、晏九如、终子贞、终勤、王员外父子;内则咸老娘、
他们母子姊妹。酒至半酣,马客人起身道:「王老爹官司已完,令爱却要明日过
门。小弟来日已久,急欲登程,不能少待。」王员外含泪道:「尊客明日求停一
日,待老夫办些铺陈衣服,后日过门罢了。」终公道:「要在后日,我承姑娘拜
我为继父,也要寻些首饰衣服,打发山妻、小女来送至。」马客人没奈何,只得
应允了。后来张、王二家竟成通家之雅。王观读书长进,讨了终子贞女儿为妻,
也受县君诰命。这是后事,按下不题。
当日酒为事扰,不能畅饮而散。终公留马客人到自家屋里居住,恐他乃远方
过客,不能深信,留在自己家中,以释其疑。
客散,王氏一家,人人辛苦,个个劳倦,都去睡了。独有翠翘为金生一案,
怀在胸中,不能顿释。想着前日定盟光景,今日卖身光景,后日相思光景,以足
顿地低声哭道:「金郎,金郎,你妻子要抱琵琶过别船了,你回来时若是刚肠男
子,将奴撇开一边,翠翘之罪犹可减却一半。若真情不化,卧柳吞花,朝思暮想,
你妻子之罪,擢发莫数矣。匆匆离别,无物慰他,再作数字以寄别怀。表我大不
得已之心,诉我无可奈何之苦,金生其有以谅我也。」裂素裙一幅,咬破了中指,
沥血传情。简曰:自君之出,祸起萧墙。仰盼归期,痛焉欲绝。父罹法网,义在
必救。琵琶再抱,实为君羞。锦水有鱼,玉山有鹿,彼物而亲。嗟世之人兮,苦
分离而莫聚。书不尽言,言不尽意。临别拜言,珍重万万。义盟千里,金兄文台。
辱爱妾王翠翘泣血敛衽百拜。
附上俚言二律,别情怨况,殊不成诗,聊布此衷一点赤血耳。仁人不弃,置
之案头,尚有依依小妇向君子诉别怨也。诗曰:寄别伤心一纸书,封缄清泪湿#
#。
溪边云水惊回雁,湖畔烟波少尺鱼。
柳色低垂春正好,梅花遥折意何如。
知君返旆应怜我,无奈东皇促去车。
情不能已,又续一律,单言昔日要盟,后日会期,发淡仙钱塘之兆。诗曰:
回首论盟慷慨深,花魂月魄几追寻。
梅花不寄南来信,芳草谁牵别后心?
来凤轩高云五色,望夫台迥价千斤。
相思莫下临清泪,梦兆当时卜武林。
题罢,泪已湿透鲛绡,一派血红,难分孰是血书,孰是泪痕。正是:肠断断
肠肠欲断,泪痕珠上又加痕。
且听下回分解。
第七回含羞告父母用情之终忍耻赋狂且失身之始
不说翠翘将诗简牢封,忽然惊醒了妹子,见姐犹未睡,连忙爬起来道:「姐
姐,这是甚时候,你还不去睡,可不劳倦杀也。」翠翘道:「心中有事,实睡不
着,亦不见其为劳也。妹子醒得好,明朝所事匆忙,说也不能了括。我又成一简,
望妹子一并收下,他日金郎回,道你姐背盟,抱琵琶过别船也。」言讫,呜咽不
能话。
翠云道:「姐真有情人也,到了这样时节,身子已属之他人,而毫无一点自
谋之念,谆谆以金郎为怀,虽倩女之情,不足多也。不知金郎如何报答姐姐。」
翠翘道:「我与金生虽未形亲,实已心定,乃我仰慕终身之良人也。马氏子乃事
急相随,岂我之合伴乎!不知前生作甚孽障,乃结成这段恶姻缘。我此去,可事,
即忍事之;非事也,前生不了孽障,借此偿还;不可事则死之,非不爱生也,见
前无端恶魔,托死缴案。为我再拜金郎,道翠翘虑彼深情,九殒难报,生死不敢
忘情。叫他努力功名,看顾我家爹娘弟妹,胜念我百倍矣。翠翘今生不能还他恩
情,待来生再补他厚爱罢了。」言讫,晕死于地。
翠云惊慌了,叫道:「爹爹、妈妈快醒,姐姐死去了。」父母兄弟一齐惊醒。
但见翠翘面如土色,牙关紧咬。大家叫的叫,喊的喊,烧汤的烧汤,灌将下去,
移时方醒。见了爹妈兄弟道:「呀!怎惊动爹娘兄弟,想只是梦中相逢耶。」父
母道:「儿,你惊杀我也,为甚事突然昏死?」翠翘把眼四周一看,都是一家骨
肉,道:「爹妈,你女孩儿有一心事,欲言之父母,其实含羞。欲待不言,又恐
负了那人德意。事到其间,也顾不得羞耻,不得不说了。」父母道:「儿有甚事,
爹娘一一听你就是。」翠翘哭道:「你孩儿……」又便住了口,只是哭。
父母以问翠云,云将遇金生前后事说了一遍,并那些诗词书盟都把父母兄弟
看过。父母知女儿与金生有不讳之盟,又知女儿以贞自守,不涉淫亵,愈见尊重。
道:「儿,你书中之意,我尽晓得了。为父母一一依你,将妹子续了这段姻缘便
是。」翠翘听得此话,倒身便拜,道:「爹爹,你若是恁般替女孩儿满了志愿,
莫说是替人为妾,便是死在他乡,也无怨心了。」
父母一把抱起道:「儿,是你爹爹误了你,陷了你。你怎么还是这等说?今
生是不能够报你了,待来生你做我的爷娘,我做你的女儿,补报偿还你罢了。儿!
好教你爷娘说,又说不出,疼又疼不止,直寸寸肝肠断。儿,莫说是人了,就是
铁石,闻之也断肠。」
大家正哭得热闹,忽听得鸡报三啼,钟鸣漏尽,开窗且红日在天矣。王员外
道:「翘儿倦极无聊,扶她去安息片时。我到外边去办些物事,替女儿上头,打
点些奁仪,送她起身。」王妈妈同翠云扶翠翘去睡,王员外同着儿子去买了几匹
尺头,换了几件首饰,买些食物肴馔,整起一桌酒席。
终公差的妈妈,同女儿苏娘一齐到来,替翠翘开面上头,把盏待酒。那翠翘
泪似江流,喉如土塞,那里吃得一口酒,一块肉。王员外父子陪终公差父子在外
面吃酒,看了这个光景,哪里吃得落去,草草供献一番而散。
翠翘谢终公,终公以白银一两递手。拜谢父母,父母含泪道:「愿我儿夫妇
齐眉,子孙满堂,福寿骈臻。」翠翘唯含泪而已,与兄弟妹子厮叫。王观道:
「愿姐姐此去助夫发家,早生贵子。」翠云道:「愿姐姐少解愁烦。」翠翘道:
「兄弟、妹子,愿你功名显达,福履嘉臻。你为姐的不须说起了。」此日郁郁而
罢。
次日,马家着轿来娶,咸媒人俱到,对王员外道:「马爷说客中成亲,凡事
不能尽礼,上复员外,减省为上。」王员外道:「晓得了。」此日,翠翘放声大
哭道:「金生,金生,你妻子今日与你分离了。今生不得谐连理,愿到来生续旧
姻。我王翠翘好命薄也,放着风流佳婿不能受享,而抱琵琶去嫁狂且。可怜一朵
娇花,浪插浮泥之上。天,天!既不生我恁的好命,索性不遇着才人;既遇着才
人,怎生就不结了此才缘!」悲悲切切,哭哭啼啼。无奈良时已届,花轿登堂,
把酒三杯,送亲过门。可怜一个绝代佳人,伴了个马牛蠢物。
却说那姓马的,自家原是个监生。久恋姻花,多年子弟变成龟。遇着监淄一
个妈儿,叫名马秀,没了乌龟,自家过日子。撞着这马监生,一心相投;一个也
不想嫁,一个也不相娶;一个做妈儿,一个做帮龟。讨了两个粉头,好过日子。
因手下一个丫头从良去了,接得他财礼银三百两。自家又凑了两百,到京中来讨
个人手,撞着媒人,就讨了王翠翘。翠翘才色兼全,技巧无二,十分中意。不说
出临淄,只托名临清。
当日讨了翠翘进门,款待了媒人,马临生回房成亲,想道:「如此这样一个
标致女子,拿去梳笼,先有几百两到手,不可破了罐子。」又想道:「还不曾出
京,若不与他成亲,这妮子替父母一说,岂不吵出事来。就是睡破了,到家里教
他装做未成人的光景,这主银子依然还在荷包里。待我落得讨她个头汤,快活快
活。我那秀妈晓得,还要吃得个醋不要哩。不要管他,到了家里交把他,我把那
做舅舅的面孔放将出来,他自然不怪我了。若是这妮子对我撒娇,我对秀妈一说,
一顿皮鞭,打得她落花流水,她再怎敢妄动。今夜且落得受用那新新鲜鲜的活宝
贝着。」思想已定,然后收拾进房成亲。
却说翠翘坐在床上,人俱退去,四顾无人,连姓马的也不在。忖道:「这是
个什么人家,将几百银子娶个人,也不着个人来相伴。新郎也不知在哪里?看他
恁般行径,实不象个好人家,倒像以我为奇货了。跟随童仆虽有,却无大小之分。
接耳交头,哪似大家气象。我王翠翘错投胎也,不如一死,免受污辱。」又忖道:
「我方才出门,就去寻死,到官也要连累我父亲。他费了四五百银子讨个人,不
曾成亲就死了,怎肯甘心。罢罢,拼得一死,放在胸中,且随他到家。如不妥贴,
死在他那里,也就不连累我爹妈了。」抬头看见桌上一把剃刀,翠翘起身,轻轻
走到桌边拿了,将汗巾包扎,藏在袖里。
忽然,马龟走进房来,道声:「娘子,好去睡了。」翠翘不答,那马龟替她
解脱衣裳,上床成亲。可怜倾国倾城色,一任狂风妒雨欺。她这嫩芯娇香,哪惯
狂风骤雨。游蜂浪蝶,岂识惜玉怜香。马龟酒色昏迷,放倒头一觉睡去。翠翘枕
上流泪道:「可惜王翠翘,就断送在恁的个人身上。」辗转无眠,乃成《见狂且》
九章。
其一
乃见狂且,狗如其人。狺语哮声,不入人伦。我得何罪,与之为亲!
其二
乃见狂且,沐猴蠢粗。非儒非客,令令如卢。我得何罪,以之为夫!
其三
乃见狂且,叹我红颜。我贫而嫁,岂曰姻缘。我得何罪,以之为天!
其四
乃见狂且,其老如父。父兮君子,彼猾而蛊。我独何罪,以身伴虎!
其五
乃见狂且,鬼面蛇心。反复张皇,进退变更。我狂何罪,以嫁伊人!
其六
乃见狂且,藏头露尾。度彼行止,使我心悔。我独何罪,以人嫁鬼!
其七
乃见狂且,心灰欲死。金屋婵娟,勤余仰止。我独何罪,不得其处!
其八
乃见狂且,如狐假虎。本非其质,绥绥自露。我独何罪,以之为伍!
其九
乃见狂且,枭张狼顾。原非我流,胡为我晤?非我罪也,姻缘之误。
天明,马龟起来收拾行李,打点离京。早有终公差来相探,见这个行径,道:
「马爷何日荣行,令岳打点相送。」马龟不能掩道:「只在今日。」终公差道:
「成亲也要三日,今日小弟有薄酒一杯,为马爷饯行,明日早发罢了。」马龟没
法,只得又停了一日。
到三朝,马龟收拾了一辆小车,雇两个脚夫,载了翠翘,自家骑了一匹蹇驴,
发行李出京。却好王员外同王婆儿女一齐来到,翠翘心如刀割,泪似湘江,一句
话也说不出,倒身四拜道:「女孩儿止于此了,善保暮年,看弟妹们长进吧。」
王老夫妇哪里回得一字,只道得一句「你好保重」,便哭得咽硬喉干,西风猿断。
马龟行色匆匆,催赶起行。王员外留不住,只得同送一程。
一路上哭哭啼啼,何曾歇口。来到五里亭,终家父子早已提壶挈盒,在那里
等迎着道:「马爷今日南回,薄具一樽,少壮行色。」马龟道:「昨日过扰,宿
酝未醒,今日怎么又叨远送厚爱。」只得跨下驴儿,就在店中坐落。终公差外备
一盒一壶,与翠翘子母在里边坐。他母子们这时节才得在一处。王婆问女儿光景
何如?翠翘道:「娘,你女儿落在这人手里,生则无凭,死则有准矣。你把女孩
儿一刀割在肚肠外,再不要想儿的好日子。」
王婆忙问所以,翠翘道:「娘不要问,言之伤心,则索吞声忍气。木已成舟,
听他怎生摆布我,听我怎生对敌他罢了。」王婆再四叮问,翠翘道:「入门三相,
便知其家。听言三句,便知其品。越王在流离颠沛之中,不失夫妻君臣之冀,人
知其必兴。今此人,外则主仆分明,内则鲢鲤不辨,此非大人家,必假斯文也。
以数百金娶妾,应是富翁行径。我看他鬼头鬼脑,到归房后犹摇摇无主,似不欲
成姻者。仔细思量,恐事抉裂。捱至更深,方进房来。此非千金买妾之主,乃以
儿为奇货可居之人也。家有千贯,身值千贯。彼既以数百金娶妾,明婚正娶,满
京中俱知儿颜,亦尽堪留爱。既得此美妾,岂不留住周年半载,以畅其情。乃头
一日成亲,第二日就要起身,若非终公留,昨日已出都门矣。若云怕正妻,一发
不该就行。以新娶爱妾送入虎口,有此情乎!此人也,未必有妻。其住居也,未
必在临清。不是讨我作美人计,定是以我为行头,再不然则娼家流也。三者之间,
必居一于此矣。其言语失措,忽呼秀妈,忽呼妈妈,忽呼大娘,二三其说,已是
可疑。又听跟随人道:」家里等人久矣,急早收拾回去。『彼失言道:「正是哩,
我心中如焚,恨不得插翅飞去。秀妈是极多心的,不要等她赶进来,还是一场把
戏哩。』一人道:」这个了得,若她老人家自赶进来,看见你替这行货如此,连
我们都是一顿好骂,你的打闹不消说起。『大家一齐踌躇道:「正是,快些去方
好。』他道:」我巴不得今日就离开了北京,怎奈耽搁不能脱身。『此言虽不十
分明白,却句句有碍着我的。我早起临妆,那跟随的长子叫我』翘姐,快些梳头
吃饭。『我把眼看他一眼,他连连改口道:「姨娘,姨娘。』天下岂有家主公的
爱妾,用人敢如此放肆胆大乎?其中之可疑还多,不能细记。即此三言三相,已
非良善人家矣。你女儿生是他乡之人,死是异域之鬼,任磨任灭,其命听天,连
这些话也是多说的。娘善保尊体,看顾爹爹,抚养弟妹。金郎一事,乃女孩儿三
生未了公案。可怜母亲念儿远嫁他方,去人之言,尚其听之。」王婆听这些话,
心如针刺。欲哭,又恐他们于启行不利。欲不哭,又忍不住。
忽听得外边催上车,大家一齐放声大哭。终家父子先辞回。他们又送一程,
到十里长亭,两边留连不放。马龟道:「日且暮矣,此处不是住的所在。出嫁之
女,跟不得这许多,你们回去吧。」王员外听了此言,好似和针吞却线,刺人肠
断系人心。道:「马爷,小女全靠你照管。念他远离膝下,举目无亲,可怜!若
得我这孝顺女儿身安境顺,我生死衔结,永不敢忘大德。」言至伤心所在,扑身
跪在地下,一家人都跪下来。翠翘??马龟也下车马,同拜在地。
马龟看他恋恋不舍,恐生他变,罚誓道:「若是马某轻贱你女儿,生遭强人
支解。今日启行,把个顺溜与我,路上不耽干系。」翠翘道:「爹妈回去吧。送
行千里,终须一别。」王员外没奈何,方止了泪,安慰分手而别。且听下回分解。
第八回王孝女甘心白刃马秀妈计赚红颜
词曰:漫道落花圈套,自是甘心行孝。一死结冰霜,岂不免人嘲笑!知道,
知道,雪里梅花香俏。右调《如梦令》话说王员外夫妇子女,看了一回,又望一
回,直等去得无踪无影,方大哭一场。无奈何,只得呜呜咽咽哭回家中。不言他
父母兄弟恁的悲哀,且说那马龟别了她父母兄弟,叫车夫赶行。一路饥餐渴饮,
夜宿早行,非止一日,来到临清地方。翠翘问车夫道:「这是甚么所在?」脚夫
道:「这是临清地方。」翠翘道:「呀!如此到家了。」脚夫道:「早哩,早哩!
再是这几日差不多了。」翠翘点首叹道:「果不出吾所料。」
一路上见车驰马骤,落日浮云,无一非伤心之地。回望京畿,遥在碧云天外,
肠断心灰,泪枯气短,漫成一绝,以志怨思。诗云:关山迢递路漫漫,浪迹萍踪
不忍言。
惟有痴情丢不去,浮云落日满山前。
又数日,方到临淄地面。那脚夫道:「小娘子,如今好到家了。」
原来这临淄是古齐地,乃山东地方。那马龟已到本境,便先着跟随的去报家
信,他下了牲口,跟车儿慢走。见两个带鬃帽的人对他道:「马爷讨得好人手,
明日来恭喜。」他答道:「不敢,不敢。」再行一程,见一婆子,年约四十以上,
肥胖长大,面颇白净。接着道:「翘儿下车来。」翠翘见她恁的称呼,不知是甚
等人,连连走下车子,就要相叫。那婆子道:「进家里去,参拜了家堂香火,再
行大礼。」翠翘只得随她进门。见那门上一对联句道:「时逢好鸟即佳客,每对
名花似美人。」心中疑道:「这是个甚等人家?」
进得门来,只见内中已有两个妇人,浓妆淡抹相迎。又见有四五个读书的在
那里探头张望。翠翘一发心下不解。行到家堂之处,早已有供献果品在那里。远
看象一幅关圣帝君,细看却是两道白眉。这神道叫做白眉神,凡是娼妓人家,供
养他为香火。若是没有生意,这些娼妓便对此神脱得赤条条,朝着他献花祷祝一
番,把筷子连敲几下,藏在床头,第二日便有客来嫖。若是过年,将鸡鱼肉三献
五供。一碗饭,三杯酒,请了白眉神,把这三献五供并在一个沙盆里,酒饭俱别
用碗分盛,亦坐在那放供献的沙盆中。将日用的马子,预先洗刷干净,到此日请
献过神道,将沙盆放入马子里过除夕。次日看有甚好嫖客浪子来贺节,取出与他
吃了,那人便时时刻刻思念着她家。就要丢开,那禁陡的上心来。所以人家好子
孙,新正月初二三切不可到妓家去。
翠翘认不得是白眉神,只道乡风不同,各处供的上神,倒身就拜。那婆儿嘱
道:「保佑翠儿千人见千人喜,万人见万人爱。朝朝寒食,夜夜无宵,贵客阗门,
嘉宾满座。」翠翘虽不能尽识其乡音,大约晓得不是好说话,泪如雨落。拜完了。
那婆儿领他到堂前道:「你磕了我的头。」翠翘无奈何,依她磕了四个头。婆儿
道:「磕了舅舅的头。」翠翘道:「他是我丈夫,替我同眠同宿,今日怎么叫我
叫他做舅舅,我却又嫁哪个?」
那婆儿听得此言,急得三尸神暴跳,五陵豪气冲天。道:「这等说起来,你
要占我的老公了!」
翠翘道:「明婚正娶,讨我为妾生子,怎说我占?」一发急得那婆儿气都转
不来,对着马龟骂道:「臭乌龟,臭忘八,我叫你去讨人来接客挣钱,谁教你替
她睡的?」那龟子一句也没得说,只得努了那张嘴。婆儿骂翠翘道:「贱人!好
子妹不钻龟,他就要替你睡,你也不该肯,都是你这骚娼根,痒骚发,引诱这忘
八乱做。今日若不打你,下次怎管得你来!」不由分说,一把头发抓住就打,翠
翘此时已晓得她是娼家,已打点要寻死,拿出藏的剃刀在手中,看得眼目众多,
不能下手,待空行事。撞着这婆儿不知来头,一把头发抓过来就打。翠翘大叫一
声「苦命翠翘,不要命了」,望喉一剃刀,扑身倒地。但见:血似涌泉流出热,
尸如草萎玉山颓。
翠翘横死地下,血流满屋,赶进一班地方人等,道:「马秀妈,你着马不进,
充作富翁讨妾,诓骗良家子女。她不肯接客,你却千打万打,生生逼杀人命,这
事牵连地方的,却是放你不得。不死便罢,死是要偿命的。我们先去报了官府,
免我地方干系。」言毕,就要去。马秀妈着了慌,道:「列位老爹且暂留一步,
我不曾问得她的来头,听见她不拜舅舅,说他是丈夫。我道初不断,后来乱,打
她几下,做个例头。不想她如此性烈,就刎死了。若是死了,也是前生一结,若
是救得活,我择个好人家,嫁了她就是。列位且莫报官,省得又多费一番事体。
我这里备一东道,列位宽饮一盅,我们抬这女子去救一救看。救不活,自然要到
官的,也求列位方便。若救得活,薄具微礼,求列位不报官司。」
那些人做好做歹道:「秀妈是晓得事的,我们便依她而行,她自然晓得我们。
大家一齐在马家吃酒。这秀妈讨个人进门,不曾趁得一个钱,倒先要破钞,这是
她性子急逼出来的。」这贼妈儿真个慌了,叫一人扶定翠翘头,不教她摇动。两
个人轻轻抬上板门,到内房铺下毡条褥子,将翠翘放在地下。到她胸前一摸,微
微还有些热,拿些姜汤等物,撬开牙关,灌将落去。幸得喉管虽伤,未曾断破,
尚进得水落。从已牌救起,直至黄昏,翠翘口中忽然长吁了一口气。秀妈道:
「谢天谢地,有生气了,快拿些热汤水来灌。」又去请一个神效刀疮药的先生,
替她渗上金疮药,用鸡皮贴上,绢幅包住,缚定道:「不可动她,将这两服药如
今调灌一服,到五更阳转,方可回生,再服第二服药。一百二十日内,着不得一
毫气恼。一经恼怒,金疮复裂,不能救矣。」
秀妈谢了先生,又着人守着翠翘,自己拿十两银子,见那些地方乡约道:
「列位老爹,多多起动,那女子已有转气,料来不致于死。薄具微意十金,与列
位老爹作辛苦钱。若明日好了,还要叩谢。」大家见她人已活了,银子是落得的,
便接口道:「秀妈,你却是要晓得我们的情,今日若报一报官,你多得二三十两
银子用。我们这样替你省费,都因你做人好,所以肯如此。」秀妈满口称谢,许
他还要外酬,大家多谢散去。
秀妈回房,酒也不敢吃,客也不敢留,也没客敢来嫖。一家人都守着翠翘半
死不活的尸首。看看五鼓,翠翘道:「哎哟,痛杀我也,疼杀我也。王翠翘身为
甚孽,罹此不幸!」睁眼见一房人,三四个妇女,道:「这是甚处!好收我亡魂。」
那秀妈道:「翠翘儿苏醒,是我不是,不曾察得来历,不晓得你是好人家女儿。
他恁的骗你来的,你可善自保养身子。好了,我寻个王孙贵客嫁了你。你若不愿
嫁,就跟我做女儿终身,我决不强你接客做贱事。」翠翘昏迷之中听了此言,喊
一声道:「我那要这命!」叫得一句,气满胸膛,四肢厥冷,金疮并裂,血似涌
泉,依然死去。这遭竟没气了,惊得秀妈要死不要活,道:「罢了,罢了,摇钱
树一朝跌倒了。」忙去扪了口,敷上药,调起金丹,连连灌将下去。
直至次日傍午,又略有回生气儿,再不敢去动弹她。救了三日,翠翘眼睛方
能正视。但闭了眼去,便见刘淡仙在旁道:「孽债未完,如何去得,钱塘江上,
佳致不浅,汝须耐者。」翠翘忖道:「明明是那断肠会上的刘淡仙,她道『孽债
未完,如何去得』,明道我是孽中人了。此时虽勉强死了,到底来生要来还债,
不如当场结了这重公案去吧。」以此茶汤略肯沾牙。
哪里当得秀妈伏事殷勤,粉头昼夜帮衬,渐进水米。秀妈一口道:「儿,我
说过不把你接客,我养得你好了。寻个正经人家,打发你起身。一夫一妇,把你
当亲生女儿往来,你娘决不失信,你可挣揣。可怜你去国离乡,远兄弟父母,千
里迢迢,跟他到此。我叫他讨个粉头是真的,那叫她将一个良家孝女讨来为娼,
又破了你的玉体。如今天气炎热,你若不依做娘的说,自家保养,倘有个山高水
低,娘的银子不消说了,也可惜你青春年少,一枝花才开,就是这般没结束了。
你娘与你前日无冤,今日无仇,就是蠢龟来赚骗你,也是你心情愿卖身救父,实
在得我四百五十两银子,盘缠不要说起。你不为娼便罢了,何苦又害我吃人命官
司。儿,你是个女中丈夫,妇人中豪杰,度人度己,我这样人家是趁得起,折不
起的。儿,你不要不言不语,一味拿着个要死的念头。蝼蚁尚且贪生,一死不能
复生。你有甚言语,对娘说了一番,娘不听你,你再寻死也未迟。」委委曲曲,
从从容容,恳恳切切。
翠翘听了,暗回想道:「她也说得有理,她实在费这一主银子讨我,我一家
实得了她那几百银子的惠。一些不曾补报她,若是死了,又拖累她吃官司。我今
生虽得个清白,来生难道不要填还她。况闭眼见刘淡仙道:」孽债未完,如何去
得。『若是死了,不但前生孽债未完,又增今生一种冤孽了,何时还得干净。她
既道我好了寻个人家嫁我,我且将计就计,替她说个明白,又还了她的身钱,又
完了我的孽债,多少是好。「因开言道:」妈,我实是得你身钱,我岂将死涂赖
你。但我当时明白讲过,我自起笔卖与马家做妾,却不曾说卖来为娼。这纸亲笔
文书见在妈处,可以质证。怎么今日叫我做起粉头来?我是甚等人家女儿,甚等
自贵的人品,这事怎么做得,不得不寻了尽头路了。妈既说把我择人另嫁,这个
只管使得。我貌非丑陋,才非蠢,倘若遇着主儿,就高出前价些也未见得。我与
妈何仇,定要将命来做冤家。冤家只可解,不可结。可以全生,何苦要死,便依
娘使得。但只一件要断过,经不得我好了,娘翻转了口,那时做下来,却不要怪
我哩!「
秀妈连连道:「我的儿,你妈妈若是骗了你,好了又逼你接客,等我遭遇强
梁,倒浇蜡烛照天红。况生死在你,逼得你身,逼不得你心,做妈的决不食言。
你再不必狐疑,好保重自家身体。」翠翘由此强进饮食,渐渐好了。
秀妈恐外面人杂,又将翠翘移到凝碧楼上居住。此楼三面铺翠,一面凌空。
东望沧桑,一泓海水细杯中;北望京畿,云里帝城双凤阙;南望金陵,龙盘虎踞
真人毓;西望岐山,兼葭白露美人怀。回思父母,已是梦魂飞不到之境矣。翠翘
对镜无聊,遥忆当日金生订盟光景,宛如昨日。而路远人离,杳不可问,题十不
谐以记其悲。
其一
一不谐,一不谐,盟言未尽祸飞来。哎呀,祸飞来,两分开。
其二
二不谐,二不谐,情短情长积满怀。哎呀,积满怀,苦难挨。
其三
三不谐,三不谐,思到无思泪满腮。哎呀,泪满腮,不能揩。
其四
四不谐,四不谐,旧事新怀难摆开。哎呀,难摆开,去又来。
其五
五不谐,五不谐,恨咬银牙半似呆。哎呀,半似呆,强托腮。
其六
六不谐,六不谐,别酒将倾日色歪。哎呀,日色歪,头怎抬。
其七
七不谐,七不谐,怨杀王孙去不来。哎呀,去不来,鬼神差。
其八
八不谐,八不谐,死到黄泉复转来。哎呀,复转来,孽应该。
其九
九不谐,九不谐,生生拆散凤鸾偕。哎呀,凤鸾偕,怎安排。
其十
十不谐,十不谐,哀哀翠翘命儿乖。哎呀,命儿乖,真可哀。
题毕,愈觉无聊,情殊不胜,坐卧不安。烹佳茗消渴,见新水浸溪。阜草拖
岚,潮声嘘座,帆影拂阑,又成一律。诗云:入窗新水浸溪花,阜草拖岚四望赊。
近海潮声嘘座湿,隔城帆影拂谏斜。
风扶瘦我轻登阁,浪促征人倒印沙。
往事不堪频泪落,瓯香慢煮雨前茶。
翠翘题罢,无人和答。正自无聊,忽听得隔楼有人良吟。翠翘侧耳静听,只
听得那人吟道,诗云:楼外谁家青鬓娃,长吟声隔碧桃花。
愁侵笔底低疑咽,怨向风前教若嗟。
远接芳香嗔蝶粉,微通幽意喜窗纱。
卿须怜我才多藻,我却怜卿未破瓜。
翠翘正在污辱场中,忽闻隔楼有人吟诗,以为幽谷嘤声,出于望外。因探头
一望,只见一个书生,飘巾华服,在那里低徊想望。翠翘看见暗忖道:「此生听
他吟咏,虽非白雪阳春,却也还是诗书一脉。但不知是甚样人。」因细细访问,
方知那生叫做楚卿。因又暗暗思量道:「我如今身堕火坑,怎还由得我往日心性。
只要脱去火坑,便是万幸。若能脱去火坑,便随了此生,又是万幸了。」正是:
只徒苟且全,翻致流离碎。
不知毕竟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九回惜多才认作贼子坑薄命偕侠图财
词曰:眉弯弯,眼团团,怎把山鸡认作鸾?饥来不择餐。心说酸,泪垂干,
不道人情狼虎般。娇花怎不残?右调《长相思》话说翠翘因见那楚卿象个旧家子
弟,不合起了个妄想的念头,便一时浑得没了主意。
又一日,忽听得那楚卿又在隔楼吟咏,翠翘不觉倚窗凝睛熟视。那楚卿初时
故作不见,等翠翘看他时,三不知回过头来向翠翘深深一揖。翠翘仓卒中回了一
个万福,缩身便退。那楚卿因对着楼跌足自语道:「如此国色天姿女子,怎么落
在娼家,真令人怒气填胸,须发上指。若有商量,待我效昆仑盗出红绡,等她一
马一鞍,也见我这点热肠。只是不能与她面谈,问其详细。她身在笼中,又不解
侬意,怎能出此火坑。美人,美人,虽说佳人已属沙叱利,犹幸义士还逢古押衙。
只可惜今日当面又错过了。」言罢,掩窗而入,叹息之声,犹咄咄不绝。
却说翠翘虽敛迹退入,却不曾去远,那人说的话,却句句都听得明明白白。
心中暗喜道:「我只道他是个文人,原来也是个侠客。今幸有缘得遇,可惜方才
不曾求告他。」又想道:「若是求告他,隔墙私语,被人看破,出丑不便,莫若
写下一封书,隔窗投去,细诉苦情,他自然怜我。若能拔出火坑,就跟随此人为
妾为婢,也强似为娼多多矣。」主意定了,因作书一封书曰:翠翘不幸,遭逢家
难。又不幸,为匪人所欺,堕落烟花。每至清风朗月,痛红颜之失所;秋帐冬,
伤薄命之无归。自谓风尘贱女,难希君子垂怜;岂料侠烈高人,深为裙钗动念。
口口开笼,声声救苦,言闻于耳,感已铭心。倘遂其言,则虽死之日,犹生之年。
昔人云:「骨化形销,丹忱不泯。因风委露,犹托清尘。」良有以夫。本欲哭诉
君前,奈身无彩翼。所望者,郎君义胆包天,雄谋盖世,必能出奇计,引困龙离
孽海也。平康恶况,度刻如年。早一刻,则沾一刻之惠。君之德也,妾之愿也。
谨摇尾伏首,惟仁人是望是祷。
翠翘写完了书,欲要隔窗掷去,又恐怕投不入,失落了,被他人看见。欲要
寻人寄去,却又无人。正费踌躇,无心中走到楼下园内闲步。忽见一童子来挑水,
翠翘问道:「你是哪家小官?」那童儿以手指口,作不能言之状。翠翘疑是楚家
家人,因问道:「你莫不是楚家小官吗?」那童子连连点头。翠翘又问道:「我
闻哑者必聋,你可聋吗?」那童子摇头作不聋状。翠翘低低道:「我有一缄寄与
你相公,烦你带去,不可失误。」那哑子点头,就伸来接。翠翘便忙忙取了递与
他道:「收好了。那哑子紧紧藏在贴内,打完水,竟自去了。
次日,哑童儿又来汲水,翠翘走近前问信道:「可有回书吗?」那哑童儿点
头相应,取出一条素纸封儿,递与翠翘。翠翘接了,便转身上楼抓开,止有「昔
越」二字,不解其意。仔细沉吟,几翻费解。忽然有悟道:「是了,是了,他约
我二十一日戌时越墙相见。今乃二十一,晚上他约来相会,须索要伺候他,经不
得妈妈屋中有事耽搁哩。天,我王翠翘得见君子,仗他义侠,脱离火坑,全靠神
灵默佑。」将楼上收拾洁净,以待楚生。
将乃黄昏,忽然秀妈来看他。问道:「我儿身子健否?」翠翘道:「这几日
渐觉平复。」秀妈道:「如此却好。你妈妈这两日为你婚姻终日碌碌,高不成,
低不就,十分纳闷。你在这里甚是不便,那些浪子闻你的名,日日来扰,巴不得
寻个主儿,等你也了却终身,你妈妈也有几两银子别用。如今有一邹家要来娶你,
不知可成得么,甚是心焦得紧。连日不曾来看得你,放心不落。今略少闲,替你
清谈清谈。」翠翘道:「有累妈妈费心。」锅边秀拿酒至,两人对酌,攀古论今,
直至更深方散。
翠翘心下十分慌张,送妈妈回去,将门重重关上,又将灯细照了一番。上楼
开窗一望,早有一梯靠于窗前。翠翘且惊且喜,咳嗽一声,外面也咳嗽一声,便
有人扶梯登楼,缘窗而入。翠翘一看,果是楚生,不胜之喜。因倒身下拜道:
「薄命翠翘,流落烟花,望乞仁人,提出坑陷,生当衔环,死当结草。」楚生答
拜道:「久仰芳卿,孝义绝人。近见牢笼娼室,不胜愤恨,每为发指。昨又承华
札下颁,尽悉芳卿五内。小生虽不比许俊押衙,亦当勉力出卿于火坑孽海之中,
必不敢负芳卿一片心也」。
翠翘流涕感谢道:「若能如此,是翘之一天也」。二人相对甚乐。楚生因调
之道:「身在娼门,孤芳自守,亦寂寞乎?」翠翘道:「心似太虚,一任浮云来
往,何能染我。」楚生道:「只怕已染半蓝也。」翠翘道:「任他涅也不淄。」
楚生道:「人非草木,未免有情,亦复谁能遣此。」因以身逼翠翘道:「良宵相
遇,已不可虚度。况吾定计脱卿,岂可无以谢我。」翠翘道:「此身不死,愿以
异日。」楚生道:「今日发仞之始,若不和谐,恐后事不利。」翠翘因要厚结其
心,求他救拔身子;又因此身已失,非复昔日之比,便应道:「求郎拯救,岂敢
惜荐衾枕。但愿他日切莫中道弃掷,使奴有白头之叹。」楚生忙跪地叩头,罚誓
道:「我楚卿若负了王翠翘今日之情,强人开剥,碎尸万段,全家尽遭兵火。」
翠翘因扶起道:「愿君转祸成祥。」于是男贪女爱,携手登床,玉扣含羞解,银
灯带笑吹。一霎时无限温存。〔此后缺山歌一首,九十字〕雨罢云收,铜壶漏箭,
且四催矣。翠翘道:「妾感郎君义侠,蒲柳之姿竟蹈崔、张之辙,唯君子怜而秘
之。幸早定奇计,脱解妾身,终事君子,实心愿也。」楚生道:「此我事也,三
日内定以奇计脱汝。」翠翘再三致谢,比及五更,楚生别去。
次晚复至道:「我着人探访妈儿口气,她原无心把你从良,只想你身体强健,
依然卖与番儿手,有两家在这里说,许了她七百银子,她还不肯,要一千两方卖,
我一时又凑办不起。那主儿出了七百,若添百数讨了去,可不辜负了你这番义气,
我一段热肠。吾今已另有一计矣。」翠翘听了,半信半疑道:「如今却计将安出?」
楚生道:「三十六着,走为上着。」翠翘道:「此非上策,万一拿着,郎君脱身
去了,叫我翠翘浑身是口,也难分说。一个好端端的人,倒弄得要死不能,要活
不得,那时怎处?愿君再定良谋,此策殊未尽善。」楚生道:「不妨,吾有名马
一匹,日行千里;马奴健儿,武勇超人,一夜工夫有三百里走。明夜缘窗而下,
跨马往北,天明便离了本境。再雇了骡车,一同进京。我楚府里家眷,那个敢来
拦阻。」
翠翘心下犹疑,欲不依他,业已失身于彼,恐怕翻转面皮,为害不小。若是
随他去,又恐一个走不脱,这番跟人逃走,免不得任她磨灭。千番思量,万般踌
躇,进退两难,行止莫决。点头嗟叹道:「又遇魔头也。咳,我王翠翘错认他是
个仗义君子,那知他是个行险小人,这事多管要做出来。也罢,也罢,不去也不
好,去也不好,死中求活,听天而行,只得依他去吧。」两泪交流,对楚生道:
「此去行险侥幸,凶多吉少,须要郎君全始全终,当不得半路丢了我,我就死在
黄泉,断断不肯放你。」楚生道:「卿无过虑,就到那出头出脚时节,我挺身认
了,拼得还她原银,怕她怎么奈何了我。」翠翘道:「郎若如此,妾无虑矣。」
楚生快活无极,翠翘忧郁千般。
次夜更深,楚生越窗而至,对翠翘道:「万事已备,请卿启行。」翠翘犹有
迟疑状,楚生又誓道:「若事败,楚卿不以身任,而致令翘娘受辱者,千虫万毒,
攒食其身。」翠翘遂意决,下窗上马。楚生亦上马同行。翠翘见那马夫青褶裰,
毡笠,携伞同行。此时,九月天气,霜降以后,地面近海,便觉寒色侵人。正值
廿三四,又无月色,好生凄惨。在马上叹道:「好共歹,都在今番也。」意懒心
灰,随马而行。忽闻鸡声报晓,口吟一绝。诗曰:四野鸡声齐报,一村晓雾重封。
小舟漫移曲浦,篙师未谙西东。
楚生道:「天且明矣,急早加鞭,出得这个所在,就好安住了。」翠翘加鞭
赶行,忽听后面喊声大作,翠翘晓得不是好声息。对楚生道:「后面人喧,定是
追我者矣。郎害我也。」楚生道:「无妨,我一力承当,怕他怎的。」看看后人
追至,楚生将马一拎道:「我去替他说话。」
此时天尚未甚明,不知楚生往那条路去了。翠翘还认定他真放马回去,对追
的人说话,勒着马等候。追者赶上道:「拿着了!」却原来是马龟同秀妈。几个
邻里地方见了骂道:「好淫妇,不肯接客,却跟野汉子逃走。替我反绑起来,锁
了!」手下人一齐动手,捆缚起来。翠翘此时死又死不及,悔又悔不得,心中还
仗着楚生来救驾,那知他打鼓弄琵琶,相逢是一家,不知哪方去了。
秀妈吩咐道:「她一人不能独行,必有个奸夫,寻一寻看。」树旁边寻出一
条汉了,认得却是都诈。秀妈道:「你这奴才,你在我家几年,我也不曾薄待你。
你吃酒撒泼,我方才打发你出去,你却怎的敢拐我家的人走?」抓住了就是一顿
鞭子。都诈,只是不做声。秀妈骂翠翘道:「好客不接,却去偷垃圾保儿,你这
腌泼贱,且带回家去,再替你说话。」一齐回转本境,已是巳牌时候。看的人尽
叹息道:「恁般一个好女子,却跟了个保儿走。」翠翘羞的脸红气胀,只将双眼
闭着垂泪而已。忽一人道:「你们不要恁的胡说,坏了那女子的名声,这事多分
又是那楚卿烂心的笑耍他。
翠翘初时还要倚楚卿为泰山,今忽听了此言,晓得他是一伙人,做弄她一个。
咬牙切齿,怨一声自家,恨一声楚卿,叹一句命薄,骂一句乔才。
嗟怨未已,已至家中。秀妈分付锅边秀,将翠翘衣服尽剥了,连裹脚也去个
干净。将绳子兜胸盘住,穿到两边臂膊,单缚住两个大指头,吊在梁上。离地三
寸。止容脚尖落地。那壁厢也将都诈吊起,只不脱他裤子。翠翘无寸丝遮盖,赤
身露体,羞得没处躲藏。到此地位,生死由人,一身无主,只得闭着眼睛,随她
怎的。秀妈骂道:「好淫妇,好贱人!我叫你接客,你就将刀刎颈图赖我,你跟
人走去就是该的?你道是好人家儿女,不肯做娼家事,我十分敬重你,放你在后
楼居住,不教你见客迎人,日日替你寻个好人家,打发你起身。哪知你都是假惺
惺,几日儿就痒难过,去偷汉子。偷别人也还好看些,恁般急得紧,就跟了个保
儿走了。你这样贱货,不打你哪里怕!」提起皮鞭,一气就打二三十。
可怜翠翘,几曾受过恁般刑法。手是吊住的,脚下只得二大指沾地。打一鞭
转一转,滴溜溜转个不歇。正是人情似铁非为铁,刑法如炉却是炉。翠翘欲死不
能,求生无术,哀告道:「娘,打不得了,待我死了吧。」秀妈道:「咦,你倒
想着死哩,我且打你个要死。」又一气打了二三十皮鞭。翠翘心胆俱碎,道:
「娘,真打不得了,听你卖了我吧。」秀妈道:「我正打你个要卖。」又是二三
十皮鞭。这番翠翘气都接不来了。道:「娘,真正打不得了,要我生则生,要我
死则死,要我接客,也情愿接客了。」秀妈道:「你来骗我,我若放你,你就要
作怪哩!我做这四百五十两银子不着,只活活打杀你。」正是:只因赚入牢笼内,
生死由人定主张。
未知翠翘性命何如,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回破落户反面无情老娼根烟花教训
词曰:走青?,飞冥鸿,鹦鹉笼中梦也空。学语敢朦胧。粉太工,脂太浓,
羞杀全无闺阁风。教妾苦为容。右调《长相思》话说翠翘熬刑不过,哀求道:
「妈妈,是我不是。自今以后,再不敢撒矫做作,一听妈妈教训了。求妈妈棒下
超生,王翠翘不合一时志短,听那楚卿的愚骗,背妈妈逃走,原非我的本心。今
日这桩事落在妈手,生死听妈,存亡听妈。只求妈哀怜我去国离乡,飘流到此。
妈妈法外施仁,开一面之法网。妈,翠翘实是打不得了。可怜王翠翘上天无路,
入地无门,疼得肝肠碎,痛得心胆裂。妈,得饶人处且饶人。妈,你打死翠翘值
甚的,可不丢了你四五百银子。妈,你不看人面看银子面上,也饶得我这次儿。
妈,你这遭有言,我若不听,再打也不迟。」
言到伤心之处,旁人无不替她堕泪。秀妈道:「如此还要打了一百做样子,
再替你断。」拿起皮鞭又欲打。翠翘惊得魂出道:「罢了,熬不得了,是死也。」
头打两三个旋,脚一连几搓。只见那双丢丢脚儿上,十指。鲜血直喷,头发尽散,
口中白沫吐出,眼睛之中血淌。众粉头看她恁的光景,一齐跪下替她讨饶。秀妈
看见那个模样,也怕弄杀了,便应道:「饶便依众人说,饶了你却要招过,今后
违我法令,打多少皮鞭?」翠翘道:「若再违妈规矩,愿打一百。」
秀妈道:「自今日以后,逢人要出来相叫,客至要唤点茶,献笑丢情,逢迎
佐饮,却都是不可违拗的。违拗也要打一百皮鞭。」翠翘连连道:「也是这等。」
秀妈道:「哪个肯保得他无事,我便放她下来。」翠翘道:「好姐姐,哪个保我
一保?」内有一粉头唤做马娇,道:「翘姐,我保便保了你,却是放你下来当不
得寻死觅活,我的命便送在你手里了。」翠翘道:「事已至此,死亦无用。我自
知孽障深重,不能解脱,已安心听命,决不连累于你。」马娇道:「如此,我一
力承当,保你下来。」马娇至秀妈面前,跪下道:「女儿愿保翘姐。若她有事故,
都在女孩儿身上。」秀妈道:「娇儿,你好大包袱,保便把你保了去,却是要包
得完完全全的。若有一些儿破绽,都在你身上。」马娇道:「女儿一概包到底。」
秀妈道:「如此,替我放下来。」
马娇叫锅边秀轻轻放落,哪里站立得住。就替她穿了衣服,挽起髻儿,替她
套上鞋子,道:「娘,我同翘姐去洗个浴,再来谢罪。」马娇扶入,安慰她一番,
暖一壶酒把翠翘吃道:「翘姐,你恁的一个伶俐人,怎也中了他们的托刀计?那
楚卿乃天下薄情子,有上肚的恩情,没有落肚的盟义,也不知赚了多少子妹,害
了多少内家,骗了多少朋友。是龟奴才挽他出来,许他三十两银子,教他定计来
骗你的。你带去的书,他约二十一日话,句句那个不晓得,但不敢走漏消息对你
说耳。你如今落了她的局,只好收心耐意,待时而举。适才你不该说出楚卿带你
走的话,他若知道,还要来分清。你若不咬住他还可,你若与他硬证,他极反得
面皮的,你却不要斗了他的性。」翠翘道:「他与我盟言在耳,只怕不是恁般负
心。」马娇道:「我言不差,你见便知。且吃口酒去谢了罪,同你去睡吧,明日
好入教门。
翠翘一夜不曾讨得睡,又打了几百皮鞭,神疲力倦,肚中又饿,口内又渴。
亏这几碗酒吃了,方硬挣些。走到秀妈前磕头谢罪。秀妈正欲开言,楚卿自外而
入。秀妈起身迎道:「楚相公甚风吹到此处?」翠翘还痴心,想他是来替他分剖
的,低头不语。那楚卿应道:「无事不登三宝殿,闻得一句不白之冤,特来一对。
闻你那跟保儿走的丫头,说我楚卿相公带她逃走,这丫头是甚等人?叫这淫妇出
来,待我当面问她。他认得我是甚等主儿,却来图赖我。」秀妈道:「楚相公,
并没有这话,不要听闲人言语。我那丫头并不曾提着相公身上。」楚卿道:「我
家人在这里看打,见那丫头亲口指名说我。我只要见她一面,问得她哑口无言,
我便罢了。」
秀妈被他吵不过,只得叫道:「翘儿,快到楚相公面前陪礼。」翠翘眼中出
火,心内飞刀,没奈何,走近前福了一福。那楚生到此地位也未罢了,只管要洗
清那个赚陷人的名色,一把拽住翠翘道:「就是你这丫头乱说。你几时见我来?
我几时同你走?你好回我一句有无,我便去了。不然,不替你干休。」秀妈道:
「你答应了一句,伏个罪便罢了。」翠翘无奈道:「你说不曾,便是不曾了。」
激得楚卿怒发三千道:「你看这泼淫妇的声口,还咬着我不放。我几曾约你走,
好还我个明白。恁般不识高低好歹的娼妇,不打缘何气得过。」走近前,劈面就
是一掌。翠翘就地滚,就地跌,喊道:「辜恩负义的楚子任,你道不曾约我走,
你『昔越』二字,暗约我二十一日,越窗相逢,难道是假的?你强我同行,我固
辞不肯。你道事败,我一身任之。皇天在上,你可罚得咒么?你强我成奸,许我
白头偕老。你盟天立誓,人饶你,天不肯饶你。你将我堕入万丈淤泥坑中,不思
量替我方便一言,委曲一句,倒来撇清。我以妈在上头,不说你一句,完你个体
面回去,也万万分好了,你还来打我!你道打了我,便可以释旁人之疑,只怕难
将一人手,掩得天下目。人可欺,天不可欺。你道不曾带我走,你来,我替你赌
咒!」一把拽住楚卿衣,不放楚卿。被她一口咬住,前后俱讲得是真情,本欲盖
今日之短行,反彰露从前之亏心。
众人听了,一齐道:「依翠翘说起来,明明是楚子任害了她,反来做这样乌
腔,我们众人替王翠翘抱个不平。」大家发了一声喊道:「骗害翠翘的是忘八乌
龟的鹰犬。」这一声,楚卿置身无地,抽身欲走。外面有人立在那里,又见翠翘
数数落落,哭个无歇无休,倒不好意思,默默无言。秀妈还要存他体面,对翠翘
道:「不要是这样没规矩,你跟保儿走,怎冤屈楚相公?娇儿,叫了她进去了。」
翠翘也支撑不来,又怕触了妈儿,乘势同马娇进去了。
秀妈道:「我十分帮衬你,差不多就罢了。怎的定要撞壁?」楚卿道:「秀
妈有所不知,此事外人俱道替你设计,赚了这妮子。这妮子死了要在我身上偿命,
又添得他亲口咬着我,我再怎么做人。想着仗秀妈压着这妮子头,发挥一番,好
掩一掩人的耳目,不想反讨个没趣。」秀妈道:「半路好买,半路好卖。你方才
满帆风使得忒猛了些。也罢,今日她冲撞了你,本该我留在这里吃一杯解闷酒方
好,人一发道我们是柳隆卿胡子传了。今薄具二星,折一小东,相公回去自饮一
钟吧。」楚卿道:「我那在这两钱银子,但今日受了人无方之气,却得要买壶消
消闷哩!」收在袖中,从后门去了。
当夜无辞,次日翠翘起来不得,浑身疼痛,发寒发热。马娇报与秀妈,秀妈
也自来看她,道:「翘儿,这楚卿乃无籍光棍,你怎么被他哄?此人着若带你脱
了,他也是卖你的,哪里要你做妻子。他自己的妻子也是卖落水的,稀罕你。你
如今心下是怎么说?还是在我家,愿卖到别家去?我如今条直对你说,你若在我
这里做生意,我另着眼睛看待你。你若不愿在我家,我好寻一出得钱的主儿,依
旧卖你去接客,听你自裁。」
翠翘道:「甑已破矣,伴新不如伴旧。妈教道我些,我愿死跟妈妈做生意。」
秀妈大喜道:「儿子,良家女妾,深闺寡妇,星前月下,濮上桑间,求一行乐而
不可得。你身入其中,却是这样千推万阻。你且将息两日,我替你讲明门户的制
度,枕上的工夫,方好行事。」
分付锅边秀,拿好酒红花,苏木桃仁行血之药,吃将下去,身子日健一日。
秀妈道:「儿子,我替你更一名字。你叫王翠翘,把王翠二字丢开,叫名马翘。
如今有一客人要来看你,你却一些事故也不晓得,怎么留得他。若留了他,被他
笑耍了去。」翠翘道:「睡便是这等睡,难道有几样不成?」秀妈笑道:「痴儿
子,若娼家像良家一样,人都不嫖了,个中有许多妙境哩!」翠翘道:「求妈细
讲一番。」秀妈道:「(缺二一四字)就要学那日用的制度,其法有七:第一曰
哭。接着有钱撒漫的嫖客,住了几时要收起身,你便哭将起来道:」情哥,你怎
舍得丢了我去了。「撒矫撒痴,恋恋不舍。任他恁样刚肠,哭得他手酸脚软。他
若是在行的,定说你客来客去,那留情得许多。我替你是逢场作戏,你怎忒认真
了。你便两泪交流,呜咽道:」可见你男子汉心肠狠毒,不要说两人相得,留恋
不舍,就是一块石头抱久也抱热了。接客虽多,情有独钟,我实有恋你意。「两
行清泪,能生既去之春;一转秋波,足夺骚人之魄。有诗证,诗曰:情郎欲待整
归鞭,清泪临风可续缘。
任是铜肝铁汉子,也教心软再留连。
翠翘道:「若没有眼泪出来却怎么处?」秀妈道:「不妨,只要把生姜汁染
就汗巾一条,将来揩眼,则泪如涌泉矣。」「二曰剪。客人住久,他有意恋我,
我此时就要定计以结其心。恐怕别家见他,替你合得好,引他去跳槽。朋友们见
你二人相好,拆你们的风月,与他一同剪香云,结为一处。分缚二臂,为结发之
意。有诗为证,诗曰:一缕香云截下新,赠与情人订夙盟。
只为烟花空结发,青楼也赋白头吟。
「三曰刺。两情既洽,必用一事以锁其心,不然子弟之心最易变。更闻得某
人温存,便要想着那边去调弄。见了哪个标致,便思量去绰趣。到了这样时节,
乃下手工夫,趁他有银子时,要令他心中少一明白,不但不肯出钞,便是我从前
工夫都空用了。如今要用个重手法去拿他,或在两臂下,或在脚股上,或忽于脚
板底下,以花针刺亲夫某人在上,以墨涂了,使他见之以为你情独厚,他必堕术
中,死心塌地在你身上。他若去了,后来别客看见,想道某人不知怎样待他好,
他所以如此恋他。又必多方加厚于你,欲夺前人之爱。你就可因而行计,攒眉哭
告道:」某人在我身上费过多少银子,怎么用情,怎么好人,怎么知趣,我不曾
报得他。言罢,吊下几点假泪。不由此人心中不转要绰趣,自肯用钱了。有诗为
证,诗曰:刺法机关不可当,情人一见便心降。
借他名色行我计,白镪黄金顿复囊。
「四曰烧。烧乃是苦肉计。如今的子妹刁钻,子弟也乖巧。要得他的欢心,
赚他的钱钞,没有迫切肫动人心锁人意的法,那能笼得他堕入个中。只得用下这
苦肉计,替他双双罚誓,男不变心,女不二念。若有反复,神天共殛。两人同灸,
第一穴替第一等心上人,恩情最厚者灸,名曰『公心中愿』。两人解开怀,肚皮
合肚皮,胸前对胸前,以香灸之。第二两头相并而灸,名曰『结发顶愿』。第三
我左手合他右手臂灸,名曰『联情左愿』。第四我右手合他左手臂并灸,名曰
『联情右愿』。第五我左股合他右股同灸,我曰『交股左愿』。第六我右脚合他
左脚并灸,名曰『交股右愿』。当时曹操八十三万人马下江南,被黄公复一个苦
肉计断送了。希罕世上这些蠢男子,不曾替他好,他尚且在人前卖弄某子妹替我
好。你真替他烧香疤,他就破家荡产,卧柳吞花,死也不悔了。有诗为证,诗曰:
欲得痴儿情意坚,须将烈火肉身燃。
皮毛虽热心还冷,苦肉于今万古传。
「五曰嫁。嫖客不言娶,有何趣味;姐儿不言嫁,有甚温存。但这个嫁字比
不得真正女儿的嫁字,乃相体裁衣,随炉打铁,见景生情的妙用。他是千金之家,
问你身价要多少,你便道我原是多少身钱卖把他的,替他接了几年客,趁了多少
钱,也有几个本利了。如今不过把他百数银子尽够矣。终日议嫁,说盟说义,说
情说誓。他心昏了,自然舍得用银子。银子完了,他娶你不起,不用你辞他,他
自善善而去了。有诗为证,诗曰:盟山誓海用机关,针芥相招情实难。
嫁法从来夸妙诀,任他豪客也留连。「
正要说第六法,忽锅边秀来道:「有一位相公相访妈妈。」秀妈随即去了,
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一回哭皇天平康寄恨醉风流金屋谋娇
词曰:今日何时?此中何地?思来想去令心碎。旁人说与不关情,关情惟有
潸潸泪。哭告皇天,尽人遮庇,如何独把奴生弃?告天天再不垂怜,拼游地下相
回避。右调《踏莎行》却说秀妈送客去后,复唤翘儿,听说完了六、七二法。六
曰走。此法乃计中行计之妙。他嫖得手头空乏,要娶又无资财,欲嫖又无钱钞。
前法已施,后事难继,要打发他出门,止有一走法,可以骗得他动。或约他走到
何方,或叫他讨船何处,哄得他确信无疑。到了那日,收拾起身,一头撞破,声
言要拿送官,他自然没趣去了。此散兵之计,他只道缘悭分浅,被人撞散好事,
那知计中拖刀。有诗为证,诗曰:欲散穷坯不出门,此中妙计走中寻。
纵教聪慧过颜闵,岂识包藏有祸心。
七曰死。人生只得一个死。若是接一个客人,便死一身子,也没有许多身子
死得。此乃假死,非真死也。两人好的时节,看他心有动摇,便道我生是你的妻,
死是你家鬼,我是定要嫁你的。你若不娶我,我死也死在你身上。他若是有大有
小,明知他不能娶你,便道我不能嫁你为妻,枉替你恁般相得。我虽接了多年客,
那个象得你恁般温存,知疼着热。你既不能娶我,我替你双双同死,也强似活分
离在世上。正是在世不能结同心,死后愿为连理树。不怕他不倾心在你身上。有
诗为证,诗曰:致之死地复能生,最妙机关暗用情。
阿侬参得其中奥,闪杀风流赚杀人。
晓得了这七字阴符,就好行登坛杂技。立在门前,过客看你一眼,便要笑脸
相迎。若牙齿生得好,便微笑露齿,以献其美,名曰『献银牙』。脚小不歪者,
以脚踏门阈,低首自视,名曰『凤点头』。若身材美艳,便立出一少,名曰『献
身说法』。手好则半露春纤,或眼角而传情,或闲吟而丢俏。无非欲勾引他春心,
打动他欲念。通斯旨,可与为妓矣。「翠翘道:」原来如此,儿善领会矣。「只
因命犯桃花劫,任你清真也是淫。
翠翘既身入火坑,才技容颜无不第一,名倾一时,王孙公子求一见以为幸。
胡琴诗学之名,扬溢远近,都称道马翘儿能新声,善胡琴。动人心,引人魂。博
一笑,值千金。翠翘每每回想出身是甚等人家,生平是何等期许,今日却堕落在
这孽海罡风中,何年月日乃有出头日子,深自怨恨。因为《哭皇天》以志其不平。
余生命薄家不造,舍身救父落火坑。
也曾轻身蹈白刃,岂肯甘心做下人。
无端陷入奸人彀,浑身是口难辩明。
将奴捆吊高梁上,打得皮开鲜血淋。
疼死三番昏四次,哀哀求告不容情。
求告百般方肯住,要奴招成愿弃迎。
奴生本是深闺女,怎识风流赚骗情!
听她一一从头教,无耻无廉丑杀人。
学成枕席妖狐态,夜夜乔妆去伴人。
人未眠时不敢睡,人如睡熟莫虚惊。
既要留心怕他怪,又要留心防他行。
客若贪淫恣谑浪,颠倒温柔媚心容。
熟客相逢犹较可,生客接着愈难承。
任他粗豪性不好,也须和气与温存。
妈儿只贪钱和钞,不分好丑尽皆迎。
鲜花任教拈藤伴,美女无端配戆生。
牙黄口臭何处避?疾病疮痍谁敢憎!
若是微有推却意,打打骂骂无已停。
生时易作千人妇,死后难求无主坟。
人生最苦是女子,女子最苦是妓身。
为婢为妾俱有主,为妓死生无定凭。
我今翻成皇天哭,一字吟成万结心。
寄与青楼多娇艳,乘早抽身出火轮。
莫待冷落门前日,泪洒西风泣断魂。
此词一出,闻者伤心,见者堕泪。翠翘以胡琴拨之,凄怨悲怆。莫说姊妹行
中闻者俱号泣,不能仰视,即如秀妈之狠毒,听了亦觉潸然泪下。
且说此地有一游学书生,姓束名守,字其心,乃常州府无锡县人氏。父亲开
店临淄,从父到此。年方弱冠,家事富饶。娶妻宦氏,乃吏部天官之女,既美且
慧。只是有些性酸,却是酸得有体面,不似人家妒妇,一味欺压丈夫。她却要存
丈夫体面,又要率自己性情。又不肯分爱于人,却又能使人不能分其爱。又有一
付奇妒奇才,能制人而不制于人。这束守才智哪里及得她来,所以手下事情甚多,
宦氏井井有法。
束守虽有外心,只落得眼饱而已。因从父游学到此,闻马翘新声之妙,胡琴
之美,叫书童拿了拜匣,备四匹尺头,瞒了父亲,同一帮闲,姓步名宾,来访马
翘。翘适不在,迟数日又至,乃得一晤,送上拜帖礼物。翠翘道:「有劳光降,
已增荣宠,遽承厚礼,何以克当。」束生道:「久慕芳卿,无缘少晤,薄具不腆,
非敢言敬,聊表寸心之企仰耳。」又送东道银三两。秀妈盛设款待,此日极烹龙
炮凤之奇,罗猩唇豹胎之异,传?飞觞,呼卢喝盏。马翘用了几杯酒,脸媚桃花,
柔情雅语,愈觉风流可爱。但见:茂矣美矣,诸好备矣。盛矣丽矣,观测究矣。
上古既无,今世未见。环恣玮态,不可胜赞。其始来也,跃乎若朝曦初出;其少
进也,皎乎若明月舒光。美貌横生,烨兮如花;恣态肆露,温乎如玉。五色并驰,
不可殚形;详而视之,夺人目精。其盛饰也,则罗纨绮缋。盛文章,极服妙,采
照万方。毛嫱障袂,不足程式;西施掩面,比之无色。步依依兮,曜殿堂;婉若
采凤兮,乘云翔。
束生看了,快心乐意,道:「小生虽不擅诗韵,但遇此美貌佳人,岂可无赠。
不揣鄙陋,漫缀俚词,以纪今日之幸会云。」诗曰:有美有美皎如玉,无瑕无瑕
宛似仙。
从来未识芙蓉面,何幸相逢玳瑁筵。
纤手持觞明月下,晚妆临镜宝凳前。
闺中逸俊知多少,此乐当为第一篇。
歌罢,酒阑人散,携手归房,恩爱甚笃。其后又值束生之父回南,无人督率,
更得大展其情。二人剧饮狂歌,吹箫度曲,对月联诗,逢时玩景。一连三月有余,
留恋马家。束生挥金如土,马家个个欢喜。貌性温和,风流大雅。马翘亦十分相
得。
一晚,翠翘浴起,愈觉娇艳横生。束生因说道:「宋玉之赞神女云:」被服,
薄装,沐兰泽,含若芳,性和适,宜侍旁,顺序卑,调心肠。『殆以赞卿也。
「翠翘道:」远之有望,近之既妖。君何索妾之重比也?「束生道:」私心独悦,
乐之无量。端详卿状,殆非风尘中人也。貌丰盈以庄妹,苞温润之玉颜。眸子炯
其精朗,了多美而可观。眉联娟以娥扬,朱蜃的其若丹。素质干之实,志解泰而
体闲。
既于幽静,又婆娑乎人前。不意风尘中乃有此种异品,令束生又妒忌又眷恋
也。今见卿浴罢残妆之态,亦是罕遇,偶作数言,以??浴景。「诗曰:月夜青
楼倒玉壶,美人乘醉洁氍毹。
冰肌蟾魄争明媚,雪态花阴半有无。
初起带羞呼伴拭,乍行含笑倩人扶。
淋漓快入芙蓉帐,枕上低声唱鹧鸪。
翠翘道:「盛扬之下,难负美名。承君过爱,急欲一和。偶忽动尘外之想,
笔为乡思所搁,姑俟他日。」束生惊道:「然则卿非秀妈女乎?」翠翘道:「郎
君无问此断肠事,一时不能罄谈。且去睡觉,慢慢对你讲来。」言罢,泪如雨下。
束生听了,愈加惊讶,定要问她起根发脚。翠翘道:「妾乃瓶花,公乃浪蝶。
东皇固自有主,一枝聊供采玩足矣,公何索之深也?」束生道:「我实欲娶子,
故谆谆致问。」翠翘道:「娶妾难,从良不易,何敢轻口也。你今在平康队里,
见我倜傥风流,绰约多姿,故十分错爱。若一到你家中,这些琴棋书画、诗词歌
赋,都用他不着。洗清铅粉,作良家行径,你就未必如此爱我了。况我嫁了你,
定要跟你回家,单单只靠着你一个,父母念头也靠着你,亲戚念头靠着你,连一
行一止俱靠着你。你乃青年士子,令正乃侯门小姐。两下青春,极称和美,添了
我一个,便有许多说话,千万议论。好端端的夫妇,为我一人搅得参商反目,其
罪尽在我矣。况郎之权力果能庇我,我虽间了你们的夫妇恩爱,也还讨得安身;
若靠着个女平章,轻则鞭捶,重则断送,我马翘求脱火坑,又受患难,倒不如在
此苟延性命。有朝孽满障消,少不得还我个收场结局。我与你逢场作戏,露水夫
妻,可聚可散。你不十分深求我,我亦不十分厚责你。平平淡淡,尽有镜花水月
光景。子妹不言嫁,不能深中子弟之意。难道你讲要娶我,我倒讲不嫁你?实是
此事,退妆至难至重,不可轻易的。」
束生长叹道:「卿言至此,事始虑终,深觉有理。但我讨你之念已起,虽有
摆脱之心,终不止已。发之愿,若不能娶马翘以遂此心,非丈夫也。」翠翘微笑
道:「郎君太认真了。」束生道:「事到其间,安得不认真。你若不嫁我,我就
死在你身上。」翠翘道:「嫁亦不难,但恐嫁后不如今日耳。」束生便发誓道:
「若束守娶了马翘,后日变心不似今日者,天不覆,地不载。」翠翘道:「郎君
勿发誓,要我嫁须是要依得我一件事。」束生道:「说来,莫说一件,十件也依
你。」翠翘道:「我少不得要嫁的,你乃风流士子,博学才人。嫁了恁的一个丈
夫,也不亏了我。但我是受人牢笼怕了,我却不跟你回无锡去,只在你店中居住
便使得。」
束生连连道:「我原不打点带你南回,我各居半载,两边分住。讨你正是此
意,难道带你回去,看内子们嘴脸?妇人家,眼不见也罢了,见时未免有些气蛊。
我如今娶了你,也不就带你到店中,有的是空屋,且安居住下。等家父回店,说
个明白,然后到店中住不迟。」翠翘道:「君说倒容易,只怕能说不能行。」束
生道:「只要卿肯嫁我,汉家自有制度。家父极是爱我,纵然有话,不过说两句
便罢了,有甚大事。」翠翘道:「你莫看得我此身轻易了,我既嫁了你,出了马
家门,虽刀斩斧砍,鼎烹锯解,死也死在你家里,是决不吃回头草的。不要令尊
来不要我了,又打发我回马家。今日替你讲明,做得做不得,切莫强做,不要害
得我翠翘出乖露丑。」束生道:「翘娘不必深虑,决不至于此。」翠翘道:「但
愿不应我话,便是妙境。」束生大喜道:「说过你嫁我了?」翠翘道:「有甚不
嫁你,只怕你娶不成,或娶了多故耳。」束生道:「但愿你肯嫁,诸事我能任之。」
翠翘道:「然则妾愿事箕帚矣。」束生听了大喜,方携手归房同宿。正是:得成
比目何辞死,愿作鸳鸯不羡仙。
不知翠翘后来何如,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二回卫华阳智伏马娼束生员喜联王美
词曰:贱谢青楼,荣归金屋,岂非人世夙福。想来定是快侬心,如何还把眉
儿蹙? 檐际笼金,梁间垒玉,谁知不可栖鸿鹄。早知薄命是红颜,何劳厚意
垂青目!右调《踏莎行》话说翠翘因许了嫁束生,睡不着,展转思想道:「此事
未见其可,我被他缠住了,一时失口应了他。他上有大,下有小,中有妻子。妻
子又是侯门小姐,好不大的势耀。我嫁与他,何异以羊喂虎,以燕啖龙,断无好
意。不若我回复了他,从容等一等,无拘无束。敢作敢为豪杰,嫁了他,也有个
出头日子。这样软弱书生,怎做得事业来。」将欲叫醒束生,说明此意,转念道:
「我不合已允了他。如今替他恁般说,他不道我替他商量,只道我又有甚别样肚
肠。况他一心一意,说定了要娶我,怎肯一两句闲言,便收拾了千般妄想。王翠
翘,王翠翘,这样从良,只怕不是你结局收场处哩。」郁郁不乐,勉强成眠。
次日,束生将翠翘接到店中,调居别室,着人来对秀妈说,要替翠翘娘赎身。
秀妈急了,一步一跌,赶到束家店中。店中人道:「不在这里,到杨府花园中避
暑去了。」赶到那里,又说不在。一连赶了十多日,只得磕头撞脑,乱滚乱跌。
一头撞着步宾,一把拽住道:「步爷,我女儿今在哪里?求爷指我一个实在去处。」
步宾道:「起初时,原是我引束相公来,后来他替你女儿合好了,便用我们不着。
至于赎身嫁娶一节,我们一毫也不晓得,所以也不曾来探望得你。昨日打从县前
过,听见人哄哄的说道子妹告从良的。一人说年纪还小哩,一人道不知叫做甚名
字,一人道就是那第一有名,能新声善胡琴的。我听了这话,着实一惊道:」这
名色只得一个马翘,难道就是她。『挨到人中间去看,并不见人。只有青围暖轿
一乘,倒有二三十人护着。忽然县官出来,轿中走出一个女子,浑身是青,头搭
包头,手拿一张状纸,高叫爷爷告从良。那一起共有二十余张状纸,一张也不准。
单叫门子把那妇人状子接上来,抬在轿子上,停着轿看了许久道:「准了你的』。
官轿去后,那女子转身上轿,打个照面,不是别人,却是令爱。从人撮着如飞而
去。我问那衙门前人,马翘告从良要嫁那一个?那人道:」甚么无锡的束秀才。
『我道:「那束秀才却不是秀妈的对手。』那人道:」你只知束秀才忠厚,却不
知他的帮手硬挣着哩!『他的帮手即是我这里通省闻名的卫华阳。你要知你女儿
下落,须到卫华阳那里去访问。「
秀妈听了「卫华阳」三字,便软了一半,道:「咳,罢了,寻出对来了。这
卫华阳原替我有口过的,如今此事落在他手中,定然要取气的。步爷,我央烦你,
见束相公道:」他要娶我的女儿,只消对我面说,何须请人告状。可惜费了钱钞,
多把我些,也见他美意。『「步宾道:」他这几日不知在哪里?决没所在寻他。
我一连寻了他四五日,并不能一面。他的服侍书童撞着我,我扯住问他。他道:
「我相公这几日有正经事,不及会客,说话的都到卫华阳老爷家去问。见与不见,
那里方有的信。别所在寻,只当鬼门关上占卦。』我今日正欲去那里探望他,不
想撞着秀妈。」秀妈道:「既然如此,他是拿定要做事的。就浼步爷替我讨个信,
千万替我老身传言婉达他。要人,银子却是要把我的,我并无别意。上复他,不
要可惜了财饷。若果在卫家,万望回我一个的信,我明日便办个盒子去托他玉成,
事完自当厚谢。」步宾道:「好说,我若得见,自然劝他。」说罢,两下分头走
开。
却说这步宾,便是奉卫华阳、束生来行计的,却好撞着秀妈,讲了这些真情
实话,忙来报与束生、卫华阳。卫华阳道:「如此她锐气杀矣。你乘夜去回她信,
道见便见了,说起你的言语,他道:」马不进买良为贱,秀妈陷烈为娼。她若知
风犯,且暂饶她。她若不知进退,除了翘姬不算,还要告她,二罪俱发。『「
步宾傍晚走去回复秀妈,秀妈接着问可有的确音信。步宾道:「信倒有实的,
但他那里揭帖状子,件件备到,只等你一言斗气,便替你杀狗开交,道你以良为
娼许多事故。我道『你也替她说一番,不肯,再与她斗气未迟。』他道:」人在
我屋里,他要紧,自然来求我。县间状子是已进的了,凭她怎的来便是。『「秀
妈道:」步爷,他如此声口,我还该怎么?「步宾道:」依我说,他既然拼着打
官司,是不怕事的。若一经